第19节

  可是此时,棺材里的人却是“活”的,宣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痛苦。
  他无声地伏在棺材里,可能是想把自己撑起来,嶙峋的肩胛骨像是要刺穿绷紧的皮,随着压抑的呼吸无声地颤抖。
  宣玑看清这个人的刹那,忽然被某种剧烈的情绪淹没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恸与欣喜若狂,两厢交织,灵魂都随之颤抖。
  好像绵亘了数千年的遗恨终于了结,又好像是在无边黑夜里困了不知多久,终于窥见一线曙光。
  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喜悲,灵魂出窍似的,宣玑足足愣了半晌,那没有来由的情绪才潮水似的褪去。
  他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胸口,感觉有什么东西方才离开了他。
  棺材里的人白得像一千年没见过太阳,乌发如墨,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迹干涸地贴在他的侧脸上,与泛红的眼角相连,似乎是一行血泪。强烈的颜色对比刺人眼,竟构成了某种让人震撼的冲击力。
  以及……
  他没穿衣服。
  等一下!
  宣玑倏地回过神来,他在直勾勾地盯着一个裸男发呆,持续时间够用“流氓罪”把他逮起来两回了!
  “哎,那什么……我不、不不是故意的啊,你突然冒出来也不说一声……”宣玑连忙移开视线,而他方才看见的情景好像还粘在视网膜上,他使劲眨了眨眼,慌慌张张地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可能是想扒件衣服给人家救个急,结果发现爱莫能助——他外套和毛衣被出来进去的翅膀烧成了露背乞丐装,又没有穿秋裤的习惯,裤子扒下来,自己就得变成海尔兄弟,未免太舍己为人。
  宣玑说:“要不……那个……我把那山羊胡的衣服扒了给你?有点骚气你介意么?”
  盛灵渊没理他,一只手探出来搭在棺材边上,他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
  那些枯藤就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彼此缠绕,仿照宣玑毛衣上的“双螺纹针”编出了一条长袍,落在男人身上。
  盛灵渊却好像连一件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了,整个人被落下来的袍子压得往下一沉,宣玑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伸到一半,又愣在原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
  这时,他听见盛灵渊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宣玑屏住呼吸:“什么?”
  那人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颤抖的声音带着血气。
  “是谁……是谁开了他的棺……”
  第24章
  “开谁的棺?”宣玑一头雾水, “这棺材里原来有人住吗?”
  盛灵渊猛地抬起头, 眼睛红得更厉害, 宣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看见人,先听见了水声, 他激灵一下,棺材旁边的山羊胡不见了!
  原来刚才他俩一个陷在棺材里爬不起来,一个魂不守舍, 那山羊胡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根本就是装晕, 居然趁机跳进了水潭里,正在往一个方向奋力地游。宣玑循着水声望去, 只见那里的石头山壁上有一个能供一人通过的洞,先前水位高的时候, 被水盖住了,此时才露了出来。
  那山羊胡好像早就知道那有个出口, 狗刨的姿势还挺标准!
  宣玑看了看他,看了看被掀开的青铜棺,再看了一眼地面上颜料涂的阴沉祭文:“这小子不会是个盗墓贼……卧槽?”
  他话音没落, 盛灵渊那连衣服都扣不紧的手突然凌空一抓, 手背上青筋暴跳,水里的小胡子直接被吸了出来,凌空飞出水面,大头朝地,就砸向青铜棺旁边的石台。
  宣玑双翅打开, 贴地滑了过去,赶在山羊胡的脑袋砸成烂西瓜之前,一跃而起,拎住山羊胡的脚踝,将人倒吊在半空:“帅哥,你有谱没谱啊,这是人头,不是铅球……喂!”
  他话没说完,就觉得有一股力量把他手里的小胡子“吸”了过去,小胡子的脚在他宣玑手里,上半身却斜着被吸到了棺材里,棺材里伸出一只白得发青的手,狠狠地扣住了他的喉咙。
  盛灵渊的声音压在喉咙里:“谁、开、的、棺?”
  小胡子双手抽搐似的挣扎着,脸上充了血,脖颈发出危险的声音,宣玑怀疑魔头打算徒手拧下他的脑袋,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了盛灵渊的手腕:“你干什么!”
  这只手居然有体温,还有急促的脉搏!
  宣玑不由得晃了一下神,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在山洞里回荡出了炸雷的效果,盛灵渊好像终于力竭,脱力似的,他的手一松,软绵绵地掉了下去,宣玑一边接住山羊胡,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手机。
  他的手机从进入这鬼地方开始就一直“躺尸”,否则早被人打爆了,哑巴了半天,这会不知怎么想通了,竟然意意思思地有了两格信号。
  异控局总部里,肖征差点被报丧的罗翠翠气出心梗,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被哪块猪油蒙了心,居然相信姓宣的能靠谱!
  杨潮总算在平倩如的帮助下挣脱了绳索,一瘸一拐地走到哭诉自己拿生命出差的罗翠翠神白金,拿走了宣玑遗落的那根电子烟。
  这位考研积极分子把烟凑近,仔细端详了好一会,伸出一根手指杵了杵罗翠翠的绿萝枝芽:“别哭了,没死呢。”
  根据异控局对“特能”的定义,所谓“特殊能力”,应该是一种稳定、一定程度上可控、有别于普通人的能量转化机制。杨潮不满足这个条件,但他又有根普通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比如他能在接触到某些东西的时候,有一些模糊的感觉。
  时强时弱、时灵时不灵,非常的玄。
  比如来时在飞机上,一靠近宣玑的剑,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本能地想掉头就跑,连书都背得乱七八糟。这时他碰到宣玑留下的电子烟,又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杨潮脱口说:“他们好像在地下。”
  宣玑他们这一行,此时在月德公的地盘上,要是平时,肖征该厚着脸皮去求月德公帮忙捞人了。
  可是这会蓬莱会议吵得跟花鸟市场似的,月德公正带头带人闹独立,去求他,那老货不一定管不说,他们还等于说是给人送了个大把柄。
  肖征实在没办法,只好亲自从总局点了一队外勤精英增援,同时,吩咐善后科那几位废柴死马当成活马医——让杨潮跟着他的“第六感”先找着。
  内忧外患,肖主任独挑大梁,身边没一个靠得住的能商量,心力交瘁。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他每隔一段时间,就随手给宣玑拨个电话。
  没想到拨到第八通还是第九通的时候,电话居然通了。
  打电话的和接电话的都很吃惊,一接通,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宣玑:“什么情况?”
  肖征:“怎么回事?”
  “应该我问你什么情况!”肖征立刻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怒吼如长虹,“你是想气死我还是气活我?到底在搞什么鬼?死哪去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宣玑回想了一下,感觉自己的经历一言难尽,只好简短地说:“呃……我现在可能在一个坟里。”
  肖征听了这等鬼话,越发暴躁:“那你他妈就在里面躺好了,别再出来了!”
  “不是,你听我说,这个坟有点特殊,”宣玑目光扫过盛灵渊,盛灵渊伏在棺材上,气息微弱,水草似的长发与枯藤缠绕,挣扎了几次,没攒够站起来的力气……
  就像个刚夺完舍、还没能习惯自己身体的艳鬼。
  “呃……我觉得这事有点复杂,坟里有阴沉祭文,颜料从颜色上看,应该是有人新弄上去的,旁边有个山洞,这洞口刚才在水下,一露出来我手机就有信号了……”宣玑强行把自己的视线从盛灵渊身上拔下来,谨慎地走到大魔头和山羊胡中间,隔开他俩,侧对盛灵渊,确保魔头发难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用余光扫见,然后他打开免提,一脚踩上了“山羊胡”的关键部位,“我看你敢再给我装晕!”
  山羊胡白眼翻了一半,又给卡回来了,直面了宣玑这高大的鸟人形象,吓得“嘤”地一声抽噎了起来。
  “哭什么哭,你姥爷我长得有尸体那么青面獠牙吗?”宣玑没好气道,“你们坟都敢挖,还挖到万人坑里了,我真他妈服了。”
  山羊胡的声音哆嗦得跟波浪线一样:“我、我我我不是,我从来不干这种挖坟掘墓的缺德事,是、是是是老浪,是老浪跟他们那伙人……”
  “老浪是谁?”
  “老浪就、就是季、季清晨!老浪真名叫季清晨!”山羊胡在地上扭着屁股,试图摆脱宣玑的脚,“都是他!我真什么都不知道!是他弄来的小黑罐,说、说说这样来钱快,我劝过他啊,我说这也太缺德了,可他不听我的……”
  肖征透过电话听见,立刻追问:“什么小黑罐?”
  “小小小黑罐是他们的宝贝,里面都是‘好、好东西’,地里、地里挖出来的,一罐是‘咒’,一罐是‘解咒’,先给冤大头下咒,让他们中邪,然后把解咒往人印堂一拍,包、包包好!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小胡子虽然语无伦次,但肖征和宣玑都听明白了——季清晨手里有一种东西,能让人产生中邪的症状,还有一罐对应的“解药”。
  自己下药自己解,骗得受害人团团转。
  宣玑:“那东西哪来的?”
  “黑市买的,他们都用……”
  肖征一只手放在办公室座机上,已经准备打电话给蓬莱会议中心,一边问:“他们是谁?”
  小胡子几乎是扯着嗓子吼叫道:“大师!月德大师他们!”
  肖征“咔哒”一声,把拿起的电话挂了回去:“你说谁?再说一遍?”
  山羊胡恐惧到一定程度,整个人都已经疯疯癫癫的,一边哆嗦,一边扯着嗓子喊:“月德大师他们都干这种事啊,月德大师八百个弟子,每年谁有什么功绩都得上报师父那,报不出来的师父说你修行不勤,要、要要开除的呀!”
  宣玑匪夷所思:“什么?他们都干这一行了,居然还躲不过‘kpi’?”
  肖征:“你给我闭嘴!”
  山羊胡上下牙疯狂地打着颤。
  肖征的声音变得有些危险:“所以贵地风调雨顺,各路妖魔鬼怪相安无事,他们每年完不成师父的斩妖除魔指标,就自己搞事自己平?”
  怪不得那老不死拼命地上蹿下跳,他肯定知道小胡子季清晨跟自己那帮徒子徒孙脱不开关系,这是想拿异控局的篓子遮掩自己没擦干净的屁股!
  第2卷痴人
  第25章
  棺材里的盛灵渊低低地冷笑了起来。
  肖征以为是宣玑, 喷道:“笑什么笑, 你少在旁边阴阳怪气的, 一会再跟你算账!”
  宣玑:“……”
  好一口大锅。
  “老浪之前鬼迷心窍,不知道从哪搭上的关系,搞到了一个小黑罐, 说是血赚……钞票是他赚,我……我就是帮他点小忙,拿点零头……真的!没我的事!”
  “少废话, ”宣玑给了他一脚, “那这盗洞是怎么回事?”
  山羊胡眼珠乱转,这人的生命力活像蟑螂, 方才还吓得三魂七魄乱飞,一会的功夫, 居然好像有点适应了,又开始准备编瞎话。
  也是个人才。
  就在这时, 棺材里的盛灵渊缓过了一口气,忽然动了,撑着青铜棺站了起来。
  山羊胡对上他的目光, 脸上闪过巨大的恐惧, 几乎想往宣玑脚底下蜷:“我说我说!”
  “他那小黑罐里的咒用完了,尝到甜头,又找人要,摸到了一个门路,好、好像是……那个月德大师的关门弟子, 光请人吃饭花了好几万,求爷爷告奶奶,连皮条都拉,就是要不来东西,老浪急得抓耳挠腮。后来有个陪人睡觉的小丫头,说那老头喝醉说漏嘴,说他们的‘东西’是从地底下挖的,现在已经没有了,他们自己人都抢得很厉害……老浪鬼迷心窍啊,就让她去套在哪挖的……”
  宣玑:“然后你们就胆大包天,跑来挖万人坑了?”
  山羊胡:“我们就是碰运气……不知道这是……这是……”
  肖征:“什么万人坑?”
  “等会再跟你解释,”宣玑隐约嗅到了什么,蹲下来攥住山羊胡的领子,“那地上这些颜料谁涂的?”
  山羊胡的脸在手机屏幕的微光下有些扭曲,他动了动嘴唇:“是老浪……老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他说这是护身符,万一地下有什么,有备无患……我们雇了一帮‘土夫子’,就……就盗墓贼,拿着那女的偷出来的地图,一路……挖到了这里,看见这个……”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青铜棺。
  盛灵渊可能是冷,手冻得发青,手指轻轻地掠过那青铜棺上的纹路,他出了神,神色冷淡空旷,不知在想什么。
  “那帮盗墓的亡命徒,一看见棺材,就他妈跟吃药了似的,都疯了,有个老家伙让他们别动这里的东西,因为他看着这地方阴森森的,觉得风水不对,他说埋在这种地方肯定是不得好死,非得永世不得超生不可……老家伙还说,这棺椁四面环水,石台上阴刻的咒文笔锋严厉,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很像镇压邪灵的意思……可他们不听啊,有人说这青铜棺看着像九州混战时期的老物件,好几千年了,地壳早就搬好几次家了,风水早变了,那棺材保存得这么好,里面肯定有宝贝……”
  宣玑能想象得到,这些人吵成一团,最后肯定是更贪财、更不要脸的赢了:“你们开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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