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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责罚(四)

  他的眼眶湿润了,冲口而出:法蒂玛,你不用担心我!容妃大吃一惊,看着傅恒。傅恒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冲动了,但忽然之间只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于是放脱了她,站直身子,低声道:我都知道……容妃骇异之极,仰头盯着傅恒,傅恒也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继续低声道:在扬州那个晚上……你自己告诉我的,那时你受了重伤,你自己不记得了……容妃只觉得天旋地转,又晕了过去。
  皇帝终是带着李玉来了玉京园,因为傅恒教人给他报讯,说容妃在这里晕倒了,让他来带容妃回宫。皇帝心里知道,这其实是傅恒给自己一个由头来看璎珞。皇帝来了后,见傅恒站在大门前正等着自己,他确实晒黑了,眼睛更晶亮了,虽然面有忧色,但精神奕奕,心里忽然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说不出来。
  傅恒微笑着跪下给他请安,道:皇上,这一向您可好?奴才很久未见您,很是挂念。李玉和多罗站在皇帝身侧。李玉也面有忧色。多罗并不知道昨晚的事,那时他已回家了,他也不知道璎珞的状况,因为皇帝李玉自然没有告诉他,他许久未见傅恒,于是欣喜地看着傅恒。
  皇帝略有迟疑,但终于伸出手去,将傅恒扶了起来,看着他点点头,但没说话。傅恒微笑道:谢皇上,皇上请!进了正堂,只见堂上迎面高悬着“衷全诚敬”的四字匾额,匾下木阁内的墙上挂着大幅明代吕纪的《四季花鸟图》夏篇,画中两只黄鹂停在栀子花树上,两边对联云:有敕诸宫勤守护,花开如玉子如金。这是宋代王义山的《王母祝语-栀子花诗》里的两句。
  画下的宽案上只居中摆着青花云鹤纹铺首大缸,长和高均二尺,两侧以浅褐色虎头做铺首。釉质温润肥厚,布局疏朗淡雅,风格华美典雅,细致到每根松针和仙鹤的羽翅都看得清清楚楚。
  堂上宽案下摆着紫檀方桌和左右各一张紫檀木嵌珐琅扶手椅。下首分列两边,各一溜六个紫檀木拐子靠背扶手椅间以紫檀小方几,扶手椅上均铺着宝蓝色寿字纹的缎褥。转入后堂的内隔断门里,在后门边各有一个紫檀案几,上面分别摆着一个绿色粉彩大瓷瓶和一个青花大图缸。
  绿色粉彩大瓷瓶描绘“高楼掷果盈车”。晚明戏曲《金雀记》有《潘安掷果》一折,描述潘安车行街市,众女子见潘安美貌,将果子掷下,装满一车。又有小说《蔬果争奇》中的插图版画“掷果盈车”,描绘潘安坐马车,高墙上簇拥着装扮一新的仕女们,纷纷向潘安掷下水果。明代还有《金雀记》传奇剧本,描写井王孙之女文鸾见潘安心生爱慕,将一对金雀抛出,并最终与潘安成就姻缘的故事。
  青花大图缸胎体厚重,乃崇祯年风格。绘人物故事“春社醉归”,画意直取唐人王驾《社日》诗意,“鹅湖山下稻粮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青花色阶丰富,饶富皴染,和大首缸的细致青花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这间正堂皇帝来过多次,但今日瞧自己手书的这几个大字,心情却有不同。分坐了以后,傅恒叫给四人上茶,皇帝喝了几口,教李玉和多罗等在这里,自己和傅恒进去带容妃出来。
  一路之上,两人都不言语。傅恒带皇帝去自己和璎珞的寝院“怡萃堂”,皇帝见园子里四下无人,知道傅恒已将人都打发了,但到了卧房门口,迟疑着不进去。傅恒微笑道:皇上,开始我们都吓坏了,叶大夫看了后,说叫她卧床,绝不能再受刺激,她已睡了,珍珠在里面听您吩咐,傅恒去西厢外间等着,容妃娘娘在那里休息,您到时候教珍珠带您过来。皇帝迟疑着刚要说话,傅恒已转身走了。
  皇帝于是吁了口气,掀开了浅金色夹氈软帘,一股淡香飘入鼻端,正是他所熟悉的天山雪莲的味道。珍珠见皇帝进来,忙上来一福,道:皇上,主子还在睡,珍珠就在门外。说着又一福,便出去了。
  皇帝是第一次来,只见门右侧有一黄花梨带暗屉小长桌,上摆一对紫檀嵌白玉铜胎画冠架,上面各放着傅恒的冬夏官帽,两边摆着一对高高的暗金色掐丝珐琅塔形灯笼。小长桌过去是一个内凹的全木隔断小佛室。
  堂上神龛里供奉着三彩观音菩萨立像一对。高螺髻,戴宝冠,长耳垂肩,丰满富态,双目微睁,目光下敛。身着绿色披肩,下衬朱色袍裙,双手结禅定置于胸前,托一黄色吉祥缎,亭亭玉立于莲花座上,姿势自在轻松。神龛两边对联曰:慈悲喜舍度群伦,清净庄严超众圣。
  神龛前的小案上居中摆着一个小玉香炉,浅黄色端庄稳重,龙首衔环耳,玉质晶莹,古朴典雅。两侧摆着一对铜胎掐丝珐琅莲花烛台,案下地上置一浅青色的蒲团。皇帝对此烛台十分有印象,因这是长春宫旧物。不仅造型别致,而且用了蓝白红三种釉彩晕染,特别是下面底座是一个倒着的莲蓬造型,莲蓬上绘倒置莲瓣以作反衬,宛若水中倒影。
  移目又见南窗外阳光正好,修竹森森,枝叶扶苏,又种芭蕉,窗上滿嵌可窗玻璃,室内炉篆微熏,茵藉几榻,亦繁华,亦雅净。
  居中的南墙挂着一幅美人图,图中一个女子坐在凳子上,托腮凝想,面部和衣纹均以细匀的淡墨线条绘成,只在眼眸、发髻处用重墨点染,墨韵生动,清雅秀润,更贴切地表现出美人的纤秀文静之美。女子身后石桌上陈设琴、笔、砚等文房用具,石桌左侧地上放着一个大方盆,里面有半盆盆景梅花。
  皇帝见画后题字,乃明代吴伟所绘的《武陵春图》。吴伟“画人物落笔健壮,白描尤佳”,分别于明成化和弘治年间奉召进京供奉宫廷。他性情孤傲,不慕权势,为朝廷内外的恶浊环境所排斥。返回江南后,常以饮酒狎|妓遣释郁闷的心境。当他闻知富有文采的女子武陵春身在青楼而不受所处境地的影响、对爱情忠贞不渝时,为之深深感动,遂作此白描图,以示对武陵春的同情与敬仰。
  画上还有熟悉的笔迹题着一首词: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近来心更切,为思君。雨夜录温庭筠南歌子,丙子年伍月拾伍日于玉京园怡萃堂。丙子年,即乾隆二十一年。那年春天,霍集占在玉京园被抓,璎珞和傅恒奉旨搬入了这里。而五月,正是皇帝派傅恒去准噶尔整饬军务的时候。
  美人图下的榉木大三连柜上,中间放着高尺许的宋官窑贯耳瓶,紫口铁足,呈灰绿“百圾碎”裂纹,如涧如泉、如琴如铃,仿佛可以听见隐于大山深处的天籁之声。左边摆放长约一尺的方足马槽炉,其铜赤色,匀净素雅,方正沉稳。右边摆着西洋铜镀金战车自鸣钟。南墙东首窗下摆着黄花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素简的梅花断纹古琴。
  与美人图相对,上首排着一张大理石长案,案上乱堆镇纸,笔筒,笔洗,书本、画绢、纸笺、扇叶,和画具;案后摆着两把湘妃竹靠背椅,北墙上也高挂一匾,古朴洗旧,上有四字“知严养气”,皇帝看着这四个字,不觉一怔。匾下靠墙是一排黑漆描金山水图书格架,上面满满排列着书卷。
  对门西首往内是另一间起居室,隔断门上的髹红色流苏帘子钩起,迎面可见紫檀圆桌和四个五彩龙穿莲池纹绣墩,素白胎,墩面绘一条正面红须青龙腾跃于莲花水池之上,外壁中间两条五彩花龙穿行于莲花水池中,上下各凸起鼓钉纹一周。色泽亮丽活泼的绣墩调和了紫檀木的厚重沉闷。
  圆桌后面靠墙摆着酸枝木嵌大理石罗汉榻,上有炕桌,下有脚踏,左边圆几上放着一个红釉广口瓶,肩部塑两耳,瓶通体施红釉,釉色深沉淡雅,浅铁锈红色并似乎笼罩有雾晕感,显示这是少见的元代红釉器。瓶身暗刻云龙纹,云龙纹气势威猛,张口露出尖牙,鬃发向上飘起。瓶子前面摆着一对铜鎏金铃首,他也有印象,这是皇额娘给璎珞的嫁妆,明初遗物。铃首只有不足四寸高,上部为八股杵头。金刚铃手柄中央为般若波罗蜜多女神头像,象征着智慧与空性。菩萨头戴八叶宝冠,五官秀美,面容沉静慈祥,大耳下垂。雕饰细致,宝光隐隐,具庄严之势。
  右侧靠窗的方杌放着一个青铜兽面纹簋。青铜簋是商周时期主要的青铜食器,与青铜鼎组合而形成的鼎簋制度,是周代礼器制度的核心,所以青铜簋是“明尊卑,分上下”的标志性礼器。
  榻后墙上挂着宋代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淡墨轻岚,秀润精细,乃长春宫旧藏,容音曾临摹了夏卷,作为给他的寿礼。容音过世后,与一些长春宫旧物一起,赐给傅恒留为纪念。榻一侧是一排博古架与碧纱厨隔断,有门通碧纱厨。
  皇帝一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又见西南首以米色朵兰纹帐幔钩起一个碧纱厨,两侧是自己赐的《五经萃室记》围屏各一幅,紫檀木作框,屏心双面髹漆。五条横抹,裙板正中镶圆浮雕双螭拱寿纹。裙板上下和壸门式牙条上分别浮雕双螭拱寿纹和双螭纹。屏心御笔《五经萃室记》,以金丝楠木锼刻,表面髹金,地子采用呈磁青色的青金石碎屑、绿松石粉末,华美而别具一格。所以这里由他赐名”怡萃堂”,并在赐园时亲自书写了匾额。
  碧纱厨里,一边放着黄花梨木盆架和黄花梨木衣架,后有一门关着,通往浴室等,床侧门边垂着一幅朱本的《对镜仕女图》长轴,描绘闺阁女子晨起梳妆的场景。画中女子对着地上一个大圆镜,照镜时瞻前顾后,神态传神有趣,身穿柔软的质地的肥大衣袍,衬托出女子小巧的体态,后面一个小鬟举着圆镜,给她照后脑。画下靠墙放着一个高几,上面置一鎏金熏炉,两侧以兽头为耳,盖顶处以独角瑞兽为钮,尽显威仪古韵,里面熏着安魂香。
  厨内那头南窗下放着两件套黄花梨木梳妆台和木藤心扶手椅,上面随意搭着绣花椅披,居中的榉木六柱攒四合如意纹大床上,悬着茶绿色织锦双凤朝阳纹的挂帐,璎珞盖着宝蓝色大斜卐(同“万”)字纹鸭绒锦衾,高卧其上,床边摆着一个嵌竹丝梅花式花梨木凳子。忽然外间自鸣钟响起,当当当地敲了三下,他回过神来,走进去坐在凳子上。
  之前傅恒将容妃一抱入西厢客房的床上,她就醒了,那时傅恒吩咐翠儿去拿醒药和茶水,并去前堂叫彩云来照顾容妃,二人回来,傅恒便走了。待容妃又醒来,用药喝茶后,便教彩云站在屋外,说自己要一个人待着。
  此时傅恒又去了容妃那间屋里。容妃还坐在床上,见他进来,便侧过脸去,不看他。傅恒将手里端着的松石绿地粉彩菊纹大折沿洗和毛巾放在圆桌上,然后走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轻声道:那水有点儿热,一会儿你再去净面,我不能待在这屋里,皇上在看璎珞,他就来这里了。容妃点点头,还是不转过脸来。傅恒继续道:对不起,我原来不知道。容妃没有动静。傅恒又道:谢谢你!
  容妃心里一阵着恼,转过脸来,刚要说:你没对不起我,我也不需要你感谢!只见傅恒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柔和地看着自己,说不出的纯净坦荡,心里一软,说不出话来。因离得近,瞥眼间看见他腰间一直挂着的红黑两色络子玉佩,下面还打着璎珞结子,立刻想起璎珞来,心里又十分自责。傅恒对她微笑道:现在这样很好。不要让璎珞知道。容妃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看着傅恒。傅恒也看着她,再对她微笑了一下,起身走出去。
  接着彩云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有一个洋黄墩碗和银制圆勺。那柠檬黄釉,纯净娇嫩,碗里盛着雪白一碗奶酪,正中还印着一个猩红圆点,颜色漂亮极了。她有点诧异地看着彩云,彩云道:这是傅恒大人吩咐翠儿刚拿过来的塌喇,娘娘您想吃吗?容妃才想起自己急着赶来,还未吃午饭,立刻点点头,将那一碗又甜又酸又鲜又香的奶酪吃得点滴不剩。
  彩云才收了碗勺去,外间有了一阵响动,是皇帝来了,容妃忙用袖子擦了擦脸。傅恒掀开帘子,跟着皇帝走进屋来,容妃轻声道:皇上。皇帝走到床沿坐下,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傅恒看着容妃,又微微一笑,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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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铺首】俗称怪兽衔环,是一种兽面纹样,多为椒图、饕餮、狮、虎、螭龙等凶猛兽类,镶嵌在大门上作为门环的底座,也可不衔环而仅作装饰用,也可用于青铜器、陶器等器物上安装提手。铺首缸就是用铺首做耳(即提手)的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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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槽炉】马槽,顾名思义,喂马用的食槽。古代铜炉形制依「天圆地方」之传统观念而制。马槽炉多为长方形状,形似马槽而得名。整器棱角方正,不同于敬天圆炉,马槽炉取「地方」之意。古代铸炉造鼎素来谨守“天圆地方”的原则,祭天多用圆形炉,祭地当用方形炉。“马槽炉”炉形方正,被称之为正仪之器,因此受历代文人雅士们所追捧,为君子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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