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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诚 第274节

  他转头,看向舷窗之外,机场灯火通明的巨大落地玻璃内,一道人影扑上玻璃,远远的,人面模糊了,纪询的肉眼只看见那身黑夹克,以及黑夹克胸口鲜红的一点。
  他白日别上去的玫瑰花。
  那道身影抬起手,拳头重重垂落在玻璃。
  他看见周围有穿着机场制服的人走过来,霍染因的动作引发了安保的关注。
  他打开手机,调整到相机模式,将镜头对准霍染因,放大。
  霍染因的脸在他的手机中终于能见了。
  他看见对方张开嘴,在喊他的名字。
  也跟着看过去,看见一道身影,闯过已经关闭的值机口。
  纪询——纪询——
  霍染因。纪询在心中默念,也在唇间轻喃,“霍染因。”
  他看见对方的手,滑过腰侧又抬起来,没有枪。
  外出公干没有被批准自然不能带枪。
  否则指向他的愤怒枪口,此刻已经喷出火焰。
  砰——
  那一声无形枪响,重重响在他的脑海。
  他微微一笑,将掌心贴合在舷窗上,遥遥地,覆着霍染因的脸,隔空抚摸。
  飞机滑行得越来越快,他望向霍染因的视线,从正视到偏斜再到只能从指头的缝里看见夜色里艳红的玫瑰花瓣。
  它在霍染因的愤怒中从口袋滑落又被行人一脚踩碎。
  溅出的花沫如同飞溅的血点。
  血点也消失了,只剩自己空覆在舷窗上的手。
  飞机冲天而起,将所有抛在身后。
  第二四六章 轮机长日记。
  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大灯关了。只有一盏桌灯,照亮方寸桌面,上面横着几道裂纹,存着灯光也透不进的黑暗裂隙。
  一道黑影沉沉压了过来。
  那是个人,拿钥匙打开桌子带锁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
  黑影翻开本子,露出夹在本子里的泛黄陈旧纸张。这本子似乎夹了不少这样的东西,因而显得异常厚重。黑影拿起纸张,抖落开来,纸张的正面,写有“轮机日志”。
  轮机日志:
  第8航次 1976年3月31日
  主机
  发电原动机
  配电板
  ……
  值班人员
  值班人:杨杰接班人:赵大生
  事件:和船长发生冲突
  黑影将这40年前的航行记录翻了面,日志的背面,居然黏了好几分手写日记,日记的纸张同样泛黄,看写在上边的时间,同样是1976年。
  灯光无声读出日记内容。
  1976年3月23日
  ……又到了无聊的航行时间,起床,检查设备,看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天空与海洋,在消磨中像撕掉一片轻飘飘的日历纸一样,撕掉自己宝贵生命的一日。这样豪奢的浪费和穷极的无聊还要持续一年,人生就这样消磨到老。以致回首往昔,生命毫无意义,不敢深思。
  而写下这行字的我,并不知道仅在十分钟之后,我就将得到此行的最大惊喜。
  我在例行检查船只动力设备的时候,发现了藏在箱子里的霍小姐,霍老板的女儿,霍栖萤。
  那瞬间的冲击,对我不吝穷困潦倒的乞丐挖到一箱金子,沙漠徒步的旅人看见一泓清泉。这种直抵灵魂的激动,既来自于这仿若小说情节的意外见面,也来自于霍小姐的美貌。
  我还震惊之际,霍小姐已经认出了我,并冲我哭诉,哭诉父母的严厉,家中的压抑,哭诉自己还未见识世界便要被埋入坟墓的悲哀。
  我当然知道,我们这些有幸上过霍老板家门的人,都知道霍老板对女儿的关切严厉,但过去我一直以为这是难以避免的,‘美是没有错的,错的是觊觎美的人’,这种话,只是远离漩涡的旁观者不疼不痒的信口开河,身处漩涡之中,霍老板想要保护家庭和女儿,于是用世俗的办法对女儿多加管束,并无太多值得诟病之处,譬如身怀巨富的人,难免怀疑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每个人,都是强盗窃贼。
  但以世俗而言,绝大多数人的生命,又是多么的平庸和无聊!
  当霍小姐亲自出现在我面前,同我搭话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法用理智去判断这件事情,也无法用世俗里正确但平庸的做法(既将霍小姐的存在告诉船长,让船长调头回航,我们刚刚出发两天,此时调头,不会影响什么)去解决这件事情。
  我将霍小姐藏在原处。
  非虽本意,但我知道,在今日,我成了窃贼。
  窃取霍老板密藏匣中的蓝眼泪。
  1976年3月26日
  仅仅第三天而已,大家都知道霍小姐的存在了,也不能说大家,具体知道的,是厨房里的大厨褚兴发。让褚兴发发现,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霍小姐不是宠物,不能每天都由我分些食物将她养活,而且我每每去厨房弄小灶,也引起了褚兴发的侧目,由此想来,让褚兴发发现真相,对我和霍小姐都有利,至少他有几手藏着掖着,只在心情好时做出的珍馐美味,是真不错。
  褚兴发知道了,给他打下手的林小刀跟着知道,林小刀和水手们玩得好,住一屋,水手们也就都知道了,秘密就这样牵藤挂蔓,传播开来。
  不过秘密虽在水手中传来了,管理层却一无所知,也不奇怪,上边的人,时常懒于将眼睛朝下看看,这一前提是大家都能低调一些。
  事与愿违了。
  褚兴发从早到晚用珍贵食材做好吃的东西,水手们闹着要送霍小姐新的衣服,船上当然没有漂亮的布料,他们便将注意打到刺绣窗帘上头去。
  我心中隐隐不安,可也无能阻止。
  他们的行为不是为我,是为了蓝眼泪,想要阻止他们,除非蓝眼泪开口。
  其实我也想要将蓝眼泪盛装打扮……
  1976年3月31日
  船长抢走我的蓝眼泪。
  黏在这页轮机日志背面的所有日记页,都看完了。每页日记的最末,都有如下一行字:
  本人卢坤承诺本页日记均为本人书写真实内容,特此说明。
  这张轮机日志正面与背面的内容都看完了,黑影将其折叠起来,原样放回,复又拿起笔来,从桌洞中再取出一个本子,写道:
  2016年4月26日……
  *
  洗手间的镜子照出纪询的脸,其下洗手台上,放着金戒指,金项链,西装外套,以及一张银色面具。
  龙头的水流汩汩落入瓷盆中,手指,掌心,手背,手腕,纪询慢吞吞地将手清洗干净,拿纸擦干,再依次穿上西装外套、金项链。
  “一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声音乘着坚果味的香烟气息传进来。
  银双狮。孟负山抽的烟永远都是这个牌子,一个连对香烟都如此长情的男人。纪询想着,拿起台面上的金戒指,套进手指。
  戒指太大了,一套进去就往下掉。
  纪询手指弯曲,勾住戒指,又用另一只手捏住戒圈,一点点用力,将镂空六道金刚咒的戒指捏紧,捏小,捏到贴合手指,像圈咒印,紧紧拴住指根。
  “这个人呢?”他问。
  “放在工具间中。等我们上了柳先生的船后,这只船回航,我的人会把他带走看住。”
  他们交流的人,此时正躺在洗手间的瓷砖地板上,呼呼大睡,人事不知。
  “上船之后的流程?”
  “不知道。”
  “不知道?”纪询低语。
  “我也只上过一次,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孟负山在外边不紧不慢说,“见机行事吧。那些违法乱纪、耸人听闻的事情,总不可能少。”
  是啊。
  孟负山也只跟着陈家树上过一次船。
  后来陈家树还死了。
  他们都没有提陈家树这个人,似乎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了,”孟负山又说,“听说这次船上有盛大的活动,因此来的人多。”
  “不奇怪。”纪询,“今天可是4月27号。”
  “嗯。”孟负山咬着烟,声音有点含糊,“再过两天,就是妈祖娘娘的生日。”
  “摄像机准备好了吗?”纪询又说。
  “嗯。”
  “随身带着?”
  “哼。”孟负山嘲弄,“你觉得带得了?”
  从小船上到大船之后,所有人除了被没收手机之外,还会经过严密的安全检查,这些都是为了防备有人将拍摄存储设备带上船只。这一检查,不止针对来此的客人,连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不能幸免。
  柳先生将这艘船打造成一座华丽的孤岛。
  只是不知道,上船的人有没有走进一座囚笼的自觉。
  但设想设备必须带上船只,否则他们冒着风险上船便得不到任何结果……想必这些摄像设备,孟负山也给它们像他脚下的人一样,做了稳妥的安排,会是什么安排呢?
  纪询将最后的银面具扣在脸上,镜中照出陌生的人。
  他打开洗手间的门,往外走去,孟负山与他擦肩而过。
  他一路走进船舱,船舱里的每位老板,都戴着银面具,于无聊的航程中,东歪西倒在座位上。那些如出一辙的银色面具,吞噬了人的面容与表情,让一个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具呆滞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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