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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叫花子般的军户

  舞阳县地处南阳、漯河、平顶山交界处,可开垦的农田面积多达七十七万亩,农业发展潜力相当可观,钢铁工业发展潜力也不错,现代归平顶山管辖的舞钢市就是在舞阳钢铁公司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这还是中国唯一一个以一家公司的名称命名的城市。此外,它还有一个储量达到四百多亿吨,品位全国第一、储量第二的特大岩盐矿,称得上是聚宝盆了。杨梦龙此前就曾参观过舞阳盐田,不止一次被那雪白的盐山盐海晃花过眼睛,那白得像雪一样的盐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哪,舞阳人等于是站在银山上,想不发财都成问题。对于自己被打发到舞阳来当一个芝麻大的官,杨梦龙深感满意,这片地盘实在太适合他了。
  然而,眼下的舞阳却给他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它跟富裕这两个字几乎搭不上边,放眼望去,尽是长满杂草的荒地,蔫歪蔫歪的麦苗,破破烂烂的房舍,感觉就像是进了贫民窟!路边有好几具尸体,都饿得脱了形,只剩下一张脏兮兮的皮松垮垮的黏在骨骼上,却顶着个临盆孕妇般的大肚子,嘴巴微微张开,齿缝间全是树皮纤维或者草根,显然是饿狠了,吃了观音土被活活胀死的。更有不少人行尸走肉般在乡里之间踉跄而行,目光闪烁,不怀好意的窥视着每一幢房子,不用猜也知道如果碰到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溜进去把里面的东西一扫而空。这里的农夫同样也是衣衫破烂,挑着一担担水在田垄间穿梭,晒得黝黑的农妇则将一瓢瓢水泼向麦苗。舞阳县算是比较幸运的,境内有十几条河流,沙颖河、澧河更是贯穿全境,再加上降雨量充沛,舞阳县的水资源是很充足的,奈何现在是要命的小冰河时期,连年干旱,河床水位一直在减退,灌溉能力大减,灌溉比较方便的田地都让地主给占了,其他田地要么地势较高根本没法灌溉,要么水渠千疮百孔,好不容易争来的那点水还没有到田就漏光了,只好用扁担一担担的挑。筱雨芳看得心酸,叹息:“我以为筱家庄就够艰难的了,没想到这里比筱家庄还要艰难得多!”
  杨梦龙说:“它不会永远都是这样的!”
  见有大队人马开过,正在田里劳作的农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弯下腰去料理自己的庄稼,神情漠然。舞阳这个小地方一下子开来近两千人马是很少见的,但是他们对此漠不关心,艰难的生活已经剥削掉了他们最后一分好奇的权力,他们只关心自己田里的庄稼。倒是有一个地主管家模样的家伙站在路边指着浩浩荡荡的开过的大军,轻蔑的说:“这群丘八,居然还没有死光?”非常幸运,杨梦龙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不然的话,一顿暴揍是绝对跑不掉的了。
  太阳西斜的时候,杨梦龙等人来到了舞泉,舞阳千户所就在这里。离千户所还老远,那头就传来爆豆般的鞭炮声,噼噼啪啪的炸个不停,好不热闹,杨梦龙咧嘴笑:“他们在欢迎我们回家呢!”舞阳千户所的士兵放声欢呼,加快了脚步。果然,前方黑压压的全是人,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裸,面黄枯瘦,脸脏兮兮的泛着菜色,都是出征的军户的家属,男女老少守在镇外面翘首以待,神情焦虑,看到大军过来,千百个呼唤纷杂的响声,带着哭腔:
  “儿啊,我的儿啊,你在哪里?”
  “爹,爹,你在哪里啊?”
  “你个死没良心的,可算是舍得回来了!”
  “哥哥!哥哥!”
  “叔叔!叔叔!”
  舞阳千户所的士兵听到呼唤,不管不顾的扔掉手里的东西冲向自己的亲人,找着了,抱在一起放声大哭,没找着的急得团团转,大声叫着亲人的名字,而那些家属也在努力寻找着自己的亲人,场面异常混乱。不时有恸哭声响声,很多家属绝望的得知,自己家里的顶梁柱回不来了,回来的只是一盒骨灰,那种绝望,那种痛苦就可想而知了,不知道多少人抱着骨灰,哭得肝肠寸断,令人心酸。杨梦龙默然看着那些痛不欲生的可怜人儿,良久,发出一声叹息:“我……我是不是做错了?要不是我逼着他们去死守定兴县,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定兴,他们的亲人就不用那么痛苦了……”
  王铁锤说:“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你逼着他们死守定兴,定兴县城里数万人恐怕一个都活不成,肝肠寸断血泪俱下的,又何止数万?”
  杨梦龙苦笑:“一路哭不如一地哭,一姓哭不如一家哭,是么?”
  蒋正从哭成一团的军户中间挤了出来,来到杨梦龙面前屈膝便跪。杨梦龙嗖一声跳下马,把他扶住,一脸不高兴的说:“有话好好说,跪什么跪,你的骨头有这么软吗?以前怎么样就怎么样!”在定兴的时候他就从来不会让士兵们跪他的,他最看不惯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下跪了。
  蒋正说:“大人,这可不行!以前你还是布衣之身,自然不必讲这些礼节,可现在你已经是千户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杨梦龙说:“我说不用跪就不用跪,做不到的就给我滚蛋!对了,让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蒋正说:“张千户的家人已经被逐出了舞阳,他名下的田产和矿山保存完好,就等着大人前来接收了。大人,舞阳千户所的军户望大人如大旱之望云霓啊!”
  杨梦龙给了他一拳,笑:“好小子,个把两个月没见,你也变得油嘴滑舌了!”
  蒋正嘿嘿一笑,转过身冲大家叫:“大家安静一下!”
  张千户一家在一个月前被朝廷派人逐出了舞阳县,这一个月来,舞阳千户所里的一切都是蒋正在操持,在军户中间也算积累起了小小的声望,听他这么一叫,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蒋正向杨梦龙一拱手,说:“这位就是我时常跟你们提起的杨大人,我们舞阳千户所的新一任千户,还不赶紧行礼?”
  军户们顿时稀哩哗啦的跪倒一地,纷纷磕头:“拜见千户大人,拜见千户大人!”
  杨梦龙一脸无奈,拜托,老子还没死呢,你们拜什么拜!无奈归无奈,也只好接受了,好几千人,他可没有办法一个个的扶起来。等大家磕完头了,他不耐烦的说:“都赶紧起来,以后可别再动不动就跪拜了!”
  军户们唯唯诺诺,纷纷拍了起来。
  杨梦龙一挥手:“走,进卫所吧。”在蒋正的带领下骑马进入卫所。
  整个千户所跟一座小型城池差不多,由一堵土墙拱卫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房子,几条街道贯穿东西南北,将这些房子切割来开,免得它们挨成一片了。卫所里面有军营,有水井,有作坊,有粮库和军械库存放粮食和军械,说白了,就是一座小型的军事要塞。不过,承平两百多年,那些军事设施都破败得差不多了,那堵至关重要的土墙被拆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洞,小孩子可以很轻松的进进出出,操场变成了晒谷场和堆放柴草的地方,至于粮库,估计老鼠都不会进去的,进去也只有饿死的份。军械库还好些,好歹还有一点存货,比如说弓箭、长矛、刀剑、盾牌、火枪、火药什么的,多少都存放着一点,只是张千户在被南阳卫都指挥使逼着出兵的时候把军械库里勉强还能用的军械都搜刮一空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破铜烂铁,连收破烂的都不屑一顾。在杨梦龙看来,整个千户所与其说是军营,还不如说是贫民窟,放眼望去,上千幢房子就没有几幢是像话的,大多是土墙结构,墙壁裂得跟乌龟壳一样,千疮百孔,老鼠要进去肯定很方便。只有千户、镇抚、百户这些军官住的地方还像点样子,特别是千户宅,青瓦白墙,十分气派,跟那些东歪西倒的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千户所里有一些邋邋遢遢的家伙呆在屋檐下,望着杨梦龙等人,他们的衣服纯粹就是一堆用绳子穿起来的碎布片,瘦得皮包骨的脸看不到一丝鲜明一点的生命痕迹,就这么茫然看着,看不到半点情绪波动。蒋正说这些军户都是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军户就够穷了,他们还是军户当中最穷的,找不到媳妇,没有人愿意嫁他们,更找不到人来接自己的班,等他们一死,舞阳千户所的编制就要少掉好些人了。整个千户所死气沉沉的,弥漫着破败衰朽的气息,杨梦龙几乎为之窒息,逃也似的冲进千户宅里,狠狠的吸了好几口气才算缓过来,破口大骂:“我靠,这他妈还是军人吗?就算是叫花子都没有这么惨吧!”
  能把军户养成叫花子,大明朝的官员也算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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