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7)

  尹秋极力忍着内心的动荡,不看满江雪,说:应该是罢我不知道。
  满江雪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如常:那药得去医阁才能领,新弟子未满一年都不准出离弟子院,她托谁拿的?言毕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能拿到这么多。
  看似平平无奇的疑问,听在尹秋耳里却似道道惊雷,打的尹秋心神不宁,她下意识紧紧攥着衣角,这时候也来不及编什么谎话来搪塞满江雪,只得继续装傻充愣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傅湘傅湘没跟我说。
  满江雪不说话了。
  感受到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尹秋脸上登时泛起一阵燥热,后背却是凉嗖嗖的,她心中既羞愧又惧怕,也担心说错话令满江雪生疑,便也跟着噤声下来。
  这一刻,尹秋在满江雪面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形威压。
  纵然满江雪什么都没说,语气温和得同平时相差无几,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尹秋眼前,但尹秋还是察觉到她身上倏然透露出来的冷意,不强烈,也不明显,却已足够让尹秋心惊胆战,四肢僵硬。
  木门微敞着,寒风越过满江雪的身躯而来,扑到尹秋发热的脸上,吹散些许燥意的同时,也卷来满江雪身上淡雅的香气。
  尹秋嗅着那香味,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歉疚之情。
  她对师叔撒谎了,她骗了师叔,骗了这个世上唯一肯对她好的人。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她将公子梵的事说出口,师叔一定会很生气,到了那时,师叔会不会再也不理她了?觉得她是个坏孩子?
  一时间,尹秋心绪复杂,在这短暂的静谧中胡思乱想了许多,良久,她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两颗豆大的眼泪吧嗒一下就落了下来。
  瞧见尹秋忽然落泪,满江雪心中已有了数,心知她定然是对自己说了谎,但几个药瓶而已,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
  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意识到自己方才可能有些严肃,许是将尹秋给吓着了,满江雪缓和了声调,将尹秋从床上捞起来,抱着她坐下。
  尹秋一听满江雪放软了声音,心里更是委屈,抽噎着说:师叔师叔凶我。
  满江雪拍着尹秋后背的手一顿,觉得有些好笑:师叔哪里就凶你了?
  尹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糊不清道:就有,你刚才好凶的
  满江雪只得哄她,柔声道:好好,不凶,师叔不凶。
  简单的话语透着安抚和宠溺,尹秋心想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满江雪却要反过来安慰她,尹秋愈发难受了,一头扎进满江雪怀里,哭得压抑而又克制。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
  第27章
  天色早已暗下来,因着落雨的缘故,屋内又没点烛火,光线比平时更黑了。
  好了好了,小秋不哭,满江雪稍显无奈,师叔没有凶你,师叔只是见你吞吞吐吐,像是有事瞒着我,你好好儿与我说说那药瓶怎么回事,说清楚了就好,师叔不会责怪你,好么?
  尹秋泪眼朦胧地缩着手脚,满江雪越是好言好语哄她,她就越觉得良心不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尹秋才终于平定了点情绪,她在内心组织了一番措辞,细若蚊足道:我、我只是怕你找傅湘问罪,她是一片好心,或许或许她和别的师姐交情好,多拿了几瓶,要是不合规矩,师叔要罚就罚我罢,不关傅湘的事,你千万别找她
  满江雪听明白了,微笑道:原是因为这个,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大可早点告诉我,我像是不讲道理的人么?
  空口编造了一段假话,还把傅湘也牵扯了进来,尹秋一瞬对自己十分厌恶,但她已经答应了公子梵,就不能出尔反尔,何况说出来的后果是无法估量的,满江雪一旦得知,势必会上报掌门,到了那时,可就不是学不学功夫的事了。
  尹秋已经快要满十一岁,诚然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她或许在某些方面单纯天真,可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敏锐的心思,尹秋分得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且她与满江雪已经将话说到此处,掩盖掉了背后的隐情,往下就更得把真相烂在心里,绝口不提。
  哭完了就把衣裳穿好,满江雪替尹秋擦掉眼泪,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的,你是想在我那里住一晚,还是两晚?
  见满江雪不再就药瓶的事过多询问,尹秋暗暗松了口气,赶紧道:可以住两晚吗?
  没什么不可以,满江雪说,你自己拿主意。
  尹秋破涕为笑,立马从满江雪身上跳下来找鞋穿,慌里慌张的样子。
  那你等等我,我要收拾一下书册,得背书的。
  满江雪应了声好,坐在榻边没动,静静等着尹秋,待尹秋拿好了书本和换洗的衣裳,满江雪便拉着尹秋行出门,朝惊月峰行去。
  大雨如注,四周尽是一片喧哗的雨声,除却披着蓑衣照旧巡视的弟子外,宫里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满江雪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着尹秋的肩,将步伐放得很慢。
  尹秋亦步亦趋地跟在满江雪身边,心里还有些后怕,尚且做不到完全平复情绪,她闷闷不乐地走了一阵,抬头去看满江雪,发现她将伞打的很偏,半个肩膀都湿透了,尹秋自己倒是一点也没淋着,被那油纸伞挡得严严实实,连裙角都没怎么湿。
  师叔,你的衣裳都湿了。尹秋眼圈还红着,说话时也还带着点哭腔。
  没事,满江雪垂眸看了她一眼,我不怕冷。
  万一着凉怎么办?尹秋握住满江雪执伞的手,将伞轻轻移了过去。
  看着尹秋瘦弱纤细的手腕,满江雪脚步微顿,随后将伞柄交给尹秋,继而弯腰把尹秋抱了起来。
  满江雪说:那你来撑伞罢。
  被满江雪稳稳抱着,尹秋心中一片柔软,连忙将伞柄横在两人中间,时不时看一下满江雪的肩头。
  雨势急促,打的伞面左右|倾斜,尹秋力微,努力地调整着伞柄的位置,生怕满江雪再淋着雨。
  不必管我,满江雪说,你别淋着就好。
  尹秋看着满江雪娴静的侧脸,细声说:不行,这雨太大了,师叔也是人,也是会生病的。
  满江雪像是轻轻笑了一下,说:师叔不是一般人,没那么容易生病。
  尹秋盯着她,很认真地说:我知道,师叔很厉害的。
  软软糯糯的声音响在耳边,充满了显露无疑的崇敬与憧憬,满江雪听过无数人的夸赞与奉承,从未往心里去,可她此刻听了尹秋包含真心的这一句,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是么?
  尹秋郑重其事地点了头,说:在我心里,师叔是最厉害的人了。
  小孩子的嘴都这么甜么?满江雪拍了一下尹秋,说:知道了。
  途经重重宫殿,转过数道石板小路,疾风骤雨中,视线远方缓缓显现出一团模糊的红影,像是大片融在水雾里的胭脂,被雨水浸得朦胧而又梦幻,随着两人的靠近,那团团红影里有成排雅致的楼宇逐渐清晰,在那连绵的雨中显得很是别致。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些红影乃是密密匝匝的枫树,红得耀眼又热烈,占据了整个惊月峰顶,好似披了一层霞衣。
  满眼芒白透赤,红枫点缀白雪,美得不似人间,又胜仙境。
  一路行来,尹秋留心过宫内各处的景色,一双眼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而到了惊月峰这里,就更是叫尹秋看得移不开眼。
  不同于别处的庄严与肃穆,宫殿也修得气派,满江雪的惊月峰更像是一处远离人世的桃源,清雅而幽静,处处透着别具一格的调调。
  然而奇怪的是,举目望去,整个惊月峰竟无半点人影,连护卫弟子也无。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尹秋四处张望着。
  我这里不需要人守。满江雪抱着尹秋迈上石阶。
  那你有事怎么办?尹秋问,总不能什么都亲力亲为罢?
  亲力亲为没什么不好,满江雪说着,顿了顿,其实也不算完全没人,只不过他们都躲在暗处,你见不着而已。
  尹秋想了想,脸上露出点雀跃神色:我知道了,就像故事里的暗卫一样,要找他们的时候,只要大喊一声就行了。
  满江雪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失笑说:倒也不必大喊,能做暗卫的弟子,耳聪目明,五感都极其敏锐,无需刻意拔高声量,他们能听见的。
  尹秋来了兴致,搂着满江雪的脖子说:真的吗?那师叔能不能喊个人出来给我看看?
  满江雪说:这有什么好看。
  尹秋眨巴着大眼睛,略带着点乞求说:我好奇嘛
  那你先想好,人喊出来后该说什么,满江雪入得廊下,将尹秋从怀里放下来,调命暗卫非同儿戏,你既然想见见他们,就得有个说法才行。
  尹秋哪里知道暗卫并非随意现身的存在,不由犯了难:非得要说点什么吗?我还没想到呢。
  满江雪接过伞甩了甩雨水,说:若是你被哪位师兄师姐特意叫出去,什么话也不同你说,也没别的正经事要你去做,只是看新鲜似地看一看你,你作何感想?
  尹秋反应迅速,顿时听出满江雪这是在敲打她不懂事,赶紧道:我明白了师叔,这样做不好,她说罢,看了看满江雪的脸色,我知道错了
  满江雪倒也没说什么,她先是将油纸伞撑在栏边沥水,后才摸着尹秋的头道:知错便认,这一点你做得很好,言毕,满江雪抬起头来,冲着空无一人的风雨道,来人。
  见满江雪还是依了自己的要求,尹秋喜不自胜,神情期盼地看着四周,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一名戴着避雨斗笠、披着蓑衣的黑衣弟子飞身而来,落在两人跟前。
  师叔有何事吩咐?暗卫行了礼,恭敬问道。
  取些木炭来,不用太多,够用两日就成。满江雪说。
  是,师叔。暗卫领命。
  今日雨大,叫弟子们都不必轮值了,满江雪又说,什么时候雨停了,什么时候再来。
  多谢师叔,弟子这就给您取木炭来。那暗卫虽是蒙着面,两眼却含着喜意,很快便身形轻快地离去了。
  目睹这人消失在风雨中,尹秋兴奋不已,这才开口道:是真的!随便喊一声就来了!
  下不为例。满江雪并拢二指弹了一下尹秋的额头,入了殿去。
  尹秋吃痛,被弹得哎哟一声,连忙捂着脑门儿跟在满江雪后头。
  大殿宽敞明亮,四处点着明灯,雪白纱帐垂挂,被风吹得乱晃,内厅的红木桌上早已摆好美味佳肴,冒着丝丝热气,弥漫开一股食物的芳香。
  放在平时,尹秋老早就和傅湘在饭堂吃过饭了,这半天过去,她还真是饿了,跟着满江雪在桌边落了座,一脸惊奇。
  之前在山下见你喜欢吃甜的,满江雪盛了碗汤递给尹秋,这是红豆汤,尝尝。
  尹秋看着满桌子花花绿绿的菜,正愁不知先挑哪个下筷,便接过甜汤一口气灌了大半碗,心满意足道:真好喝!
  吃饱,满江雪又替尹秋夹了不少菜品,后天就要月试,吃完饭背背功课,等你消了食,我再看看你剑法练得怎么样。
  尹秋大口刨着饭,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此刻也无暇回答一二,连连点头。
  饭堂的伙食在尹秋眼中已经是堪比酒楼般的存在,满江雪这处更是不用说,简直能称得上是人间美味,尹秋从小到大没少挨饿,待过最好的地方就是金淮城的苏家,苏老爷和苏夫人都是心善的好人,从来不会苛刻下人,但管事的老婆子却是自私无情,时常背地里克扣丫鬟和家丁的月钱不说,饭食也挑剩的给,尹秋和旁的女孩儿们都只能吃些冷馒头,喝些缸里的脏水,哪能有云华宫里这样好的待遇?
  尹秋吃着吃着,回想起过往经历的种种,心头禁不住泛起了一阵酸楚。
  也许是遇见满江雪后被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来了云华宫有吃有喝,还有单独的房间住,又认识了仗义贴心的好友傅湘,还有许多来往虽不密切却友善可人的同门,尹秋在日复一日的念书和学武中,渐渐忘记了过去那些不好的日子。
  可此刻,这个初次踏足还并不熟悉的地方,这满桌从前不曾品尝过的菜肴,陡然令尹秋再度回忆起了曾经的苦难,她在这一刻才像是将将回过神来一般,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不真实感。
  仿佛这段日子以来的安稳都是假的,她遇到的人和事也都只是一场梦境,会不会哪天睁开眼,梦碎了,她还是苏宅里那个唯唯诺诺、担惊受怕的小丫鬟,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而今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只是一片短暂拥有过的幻影?
  盏盏明灯好似星辰,刺的尹秋眼眸发涩,她捏着竹筷的手不自觉发起颤来,愣愣地侧脸看着满江雪。
  一如初见那般,满江雪还是那身似雪的白衣,容颜沉静,气质淡然,她不说话的时候,其实看着有些冷淡,有些生人勿近,可只要她笑起来,那张美丽的脸就像拨开云雾后的胧月,温润清透,皎洁纯粹,又像是日光下的最后一点薄雪,干净细腻,弥足珍贵。
  可是尹秋不明白,满江雪明明就离她这么近,可她为什么总会在某些时候,觉得满江雪其实离她很远?
  夫子教过一个词,叫患得患失,尹秋暗暗想,她对师叔的这种感情,会不会就是患得患失呢?
  师叔尹秋心口一颤,被莫名汹涌而来的悲恸搅乱了心神,她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两支木筷落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了?满江雪听出尹秋声音不对,看向尹秋时又发觉她神情有异,便也跟着搁了筷子。
  尹秋张了张嘴,却没发得出声音来,她有很多话想说,可又无从说起,回了点神后又觉自己莫名其妙,半晌才扯了扯嘴角,轻声说:没什么,就是想叫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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