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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节

  最为简单不过的动作和语句,但在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她这样一名大掌柜来做,却是分外的震撼人心。
  一时间,那些车马坪上许多马车之中其他商号的人,也都是心中微微的一颤,一凛。
  石三在先前的受刑之中,虽羞愤晕厥,却没有惨嚎哭喊,而此时看到她如此,他的眼中却是顿时充满了屈辱的泪水。
  没有吸引任何人注意的林夕静静的看着这名大德祥的掌柜,看着陈妃蓉对面的那些衙役和官员,他的眉头微微的蹙了起来,只是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熟悉……且让他的心中更不快乐。
  “诸位大人,此事有诸多疑点,还未断清,为何定案,已经对我大德祥的人用刑?”
  陈妃蓉也没有过多的话,只是再轻轻的拍了拍石三的肩膀,平静的看着身前的官员,清声说道。
  面对她这种平静的质问,张灵运淡然颔首道:“那些白米出自大德祥无误,且在大德祥分铺内,发现了一包观音白石粉,证据确凿,正因为念及情节不重,所以才如此从轻处理,不知陈大掌柜因何觉得案情还不明?”
  听到这名年轻户司官员这么说,一些后面赶来看热闹的人都是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想这的确是铁证如山,这名美貌女大掌柜又怎么能翻得了案?
  然而面对这句话,陈妃蓉却只是微微一笑,越发平静道:“诸位大人,若真是我大德祥用这观音白石粉,又何止那十几家白米会有,想必至少是那一天所有送货的数千斤白米之中会有吧?否则难道是我们大德祥吃饱了撑着,故意恶整那十几家?还有,清远城大德祥配送的米面,全部都是出自我大德祥在城南水磨坊,并非是外地运来。我大德祥分铺内又没有库房,所有配送白米、白面,都是由水磨坊直接运送出来,那日更是有人证物证可查。即便我大德祥想要用观音白石粉,也不会要放在铺子里,也会放在水磨坊里吧?难道要用的时候,我们的掌柜再怀里兜着跑过去,用完了再兜着跑回来?”
  “我大德祥在水磨坊中还有大量未磨的稻谷,是否陈霉烂谷,一看便知,难道是好米,我大德祥还要再里面加些这无谓的东西么?”
  微笑着连说了两句之后,陈妃蓉又看着张灵运等数名官员,接着道:“据我所查,那十几家都是平日里家中没有什么人的,很容易被人投放东西在米缸之中。至于我大德祥的铺子里搜出观音白石粉,地点是在后厢房杂货间里,以正常人而言,这样需要小心掩饰着的东西,哪怕是要藏在铺子里,也至少藏在平时不会有外人进入的地方,不会藏在一般的杂货间里吧?”
  陈妃蓉这连番三问的声音刚落,整个菜市口周围已经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已经聚集在了张灵运等数名官员的身上,看他们如何作答。
  第四百三十六章 眉渐挑
  车马坪上许多马车内,十七家联营商行的一些重要人物远远望着陈妃蓉的目光更添了一丝惊惧。
  这世间最有力的辩驳便是事实,而陈妃蓉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只要这几名官员一个应答不来,那石三的杖责虽然肯定每办法补偿,但大德祥的损失,却是会降低到最低的程度,而且因为这陈妃蓉的公开露面,关于她丽容的传播,肯定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彻底压过大德祥米面出了问题的消息,更加为人津津乐道。
  这大德祥陈大掌柜,非但是有备而来,而且是将自己的第一次公开露面,都当成了强大的武器。
  听到陈妃蓉的这连连反问,听着周围一片寂静之后,又开始议论纷纷,张灵运却只是微微的一笑,细细端详着陈妃蓉,道:“以陈大掌柜的意思,大德祥是被人陷害?”
  陈妃蓉也是微微一笑:“这是正常人的自然想法。”
  张灵运身侧数名官员眉头顿时一皱,她这句话隐含机锋,可并不算客气。然而张灵运却依旧微笑不改,温和道:“提及水磨坊,倒可能是我们疏漏了,的确也应该查上一查的。”
  陈妃蓉微微蹙眉,她原本对张灵运这名看上去阳光正气的年轻官员并无恶感,但此时这句话一出,她却敏锐的感觉到了对方一丝不善的气息。
  而且对方眉眼之中踌躇满志的意味,让她感觉到了隐隐的危险。
  一时她没有应声。
  “清者自清,既然陈大掌柜有异议,正好我们户司和刑司的人都在,不若就借此机会,请陈大掌柜带我们去水磨坊查验?”张灵运看了身周数名官员一眼,微笑道。
  陈妃蓉心中凝重,然而就在此时,她的后颈微凉,如有微风吹拂。
  她马上知道,这是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林夕,轻轻的呵了口气。
  于是她马上就轻松了起来,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好,诸位大人请。”
  ……
  稻谷比米面更耐储藏和运输,所以略大一些的做米面生意的商号,自然都是自行收购稻谷小麦,然后在当地自设磨坊或是交由专门的磨坊加工出成品米面。
  大德祥在得到大盛高的注银,强势在云秦各地铺开之时,为了降低成本,在大多数出货量大的地方,也都收购或者自建了磨坊。
  清远城大德祥的水磨坊在城南大宁河畔,是比较空旷荒芜之地,周围没有什么民居,唯有一些其他商号的工坊,人烟稀少。
  在河边芦苇荡和野草丛中觅食的一些鹧鸪,陡然见到黑压压的人群从大道上涌来,顿时惊得连连飞起,直落向河的对岸。
  林夕也是第一次看到云秦的大型水磨工坊。
  看着数架如巨浆般探入河水中的水车,以及如同巨船船体一般的木制工坊,林夕有那么一刻出神:这样大的工坊,是我的产业?
  但他很快就将目光从巨大船体一般的工坊上挪开,落在了前方那数辆官员乘坐的马车上。
  因为距离菜市口不近,所以有马车的,赶来时都动用了马车,形成了四个阵列——前方官员的马车第一阵列,接下来是大德祥的数辆马车,第三阵列是那些十七家联营商号和一些看热闹的城中富户的马车,最后方则是许多步行的民众,大多是平时没有什么事情,空闲在家的老弱妇孺。
  在陈妃蓉列出许多有力证词的情形之下,没有仔细的思索,就反而提出搜查工坊,虽然不明前方马车中张灵运这几名官员的具体身份和背景,但在案情都已经定了,大德祥的人都已经当众打了的情况下,却还兴师动众,让这么多围观的人一起到这水磨坊来,这在林夕看来便是很反常的事情。
  因为如果得出的证据对大德祥及其有利,人越多,便越显得这些官员先前断案失误。
  这主事的户司官员张灵运虽然年轻,但既然已经升至从八品,行事便不可能这么没有经验,应该会谨慎的,在只有官员和大德祥等少数人在场的情形下进行。
  除非他想主动帮大德祥翻案。
  但从张灵运的神色上,他却根本没有感觉到这种好意。
  这些细微迹象,便已经让林夕警惕,已经让他心中隐隐觉得,胜负之分,就在自己前方那座水磨工坊之中。
  ……
  水车的木格转动声,以及带起的水声在空旷的工坊中响着。
  工坊已经暂时停止作业,内里所有的工人都略显畏惧的聚集在一个石磨后方的空地上。
  数名衙役守住了工坊的出入口,那些跟随过来看热闹的普通民众都被暂且拦在了门外,只是对于那些商号的人和富商,却似也是怀着让他们做个见证的目的,没有做什么限制。一些商号的重要人物因为自持身份留在了外面的马车中静待消息,但也至少有二十余名商号的人进入了大德祥的这个工坊。
  ……
  跟随在陈妃蓉身后的林夕依旧没有过多打量工坊内部的情形,只是不动声色的注视着张灵运等人的神色和举动。
  作为一个曾经的刑司官员,林夕很快就发现,张灵运对于这搜查似乎并不在意,并没有那种办案的细致,他的神色始终是淡淡的,一路走马观花般的搜查也对大德祥越来越为有利。
  几个库房中磨出的米面都没有任何的问题,而几个存储稻谷的粮仓,更是让熟悉米面生意的商户可以轻易的判断出,大德祥还不是就近取材,用的还是走水运而来,成本会略高,但口感会更好的钱塘、湘水等行省出产的上等稻谷!
  这种只是数名官员参观似的查检,甚至引起了那十七家联营商号中人的不满和怒火……这样足以提供全城人口米面的大型水磨工坊,不派数十人仔细搜索角落,怎么可能查得出问题?
  一时间,就连这些商号中人,都似乎成了刑司的人马,都仔细的查看着行经的每一次地方,查看着有无不利于大德祥的蛛丝马迹。
  ……
  张灵运很悠闲的行走在空旷的工坊通道间,看着周围那些紧张的商号中人,他在心中嘲讽的一笑,想着:“即便赚取再多的金银,也只是下九流的人物……对于朝堂中人而言,也终究只是吃饱了的肥鹅,终究是可以轻易的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俗物,又装什么高贵的天鹅?”
  他那名身穿户司正九品税官官服的好友从几间放置水车修配物件的偏房中快步走出,到了他的身旁。
  看到他这名好友的快步走来,张灵运面色依旧如常的看了一眼身旁不远处的陈妃蓉,心中又忍不住嘲讽的想道:“既然都是演戏,那就看谁演戏演得更真一些,更为有用一些。”
  年轻的户司税官很快到了他的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数句。
  他的眉头便很快皱了起来,不动声色般慢慢走到陈妃蓉的身旁,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陈大掌柜,你真确定你这磨坊之中没有白观音石粉?”
  陈妃蓉在先前来时,也隐隐觉得胜负的关键就在这水磨坊之中,此刻听到张灵运的这句话,她顿时心中微寒,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脸上已然现出严厉神色的张灵运,道:“张大人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冯税官已经在你们水磨坊水车备件库里发现了数袋白观音石粉,其中一袋已经用了半袋。”张灵运目光微寒的看着她,嘴唇轻启,不像是在说话,却是实以极低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陈妃蓉的脸色微白,她此刻也已经有些想明白了,故意走慢了几步,和前方的人拉开了些距离,同时轻声道:“张大人,你也应该心中清楚,这是有人陷害。”
  张灵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有人陷害不陷害,我并不清楚,但想必你应该清楚,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些白观音石粉搜出,会给大德祥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现在怀疑你这里出产的米面,很多都是暗中销往外地穷乡僻壤。若是外地那些小乡镇中,也很快查出的确有许多你们大德祥的米面出了问题,便能轻易佐证我的这个猜测。”
  “大德祥用少量精品米面,销给监管比较严苛的大城,用作表面上的掩饰,却是用些陈霉稻谷制的劣质米面,销往那些监管疏松的小城镇……大德祥,这一招真是妙招,怪不得会全力投入这米面生意。”微微一顿之后,张灵运很有深意的看着陈妃蓉,接着轻声道:“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出自陈大掌柜的决策?”
  听着这些令人心寒的话,陈妃蓉的心中却并不寒冷,因为她又感觉到了后颈上那轻柔的吐息,莫名的,她心中安定,反而抿嘴挑逗般笑了起来,道:“大人这么说,到底想要我怎么办?”
  看着陈妃蓉这魅惑的笑容,张灵运满意的微笑道:“我对大掌柜也仰慕得很,若是大掌柜接下来陪我数夜,想必我能设法先为大德祥渡过此危。”
  “只是数夜而已?”陈妃蓉微微一笑,微仰头,轻咬朱唇道:“那若是我陪了你,今后再出现这样的事情,那该如何?”
  张灵运看着她白皙的细颈及领口下露出的一些雪肌,也微笑道:“再出现这样的事情……自然我也会依我们的法……帮你解决。”
  陈妃蓉看着他,轻笑道:“你只是一名从八品的户司官员,就敢这样对我?”
  张灵运眉头微皱,笑意消减了些,冷声道:“我敢如此对你,自然不只是因为我这区区从八品户司官员的身份。”
  陈妃蓉的背后,一直微垂着头的林夕,双眉渐渐挑起。
  第四百三十七章 回去喊你老妈
  依旧微垂着头,双眉却渐渐挑起的林夕,在此时想到了长公主。
  在这大半年间,随着他眼界的开阔,云秦这个庞大帝国前进的一些轨迹,他也隐隐约约的看清楚了。
  他知道皇帝的北巡,亲至青鸾学院,以及对碧落陵闻人苍月的施压,以至碧落陵大乱,闻人苍月的反叛,其直接的源头,都是如东陵那针对长公主的一场刺杀。
  皇帝正是以长公主的被刺重伤而乘机发难,使得原本还算平静的云秦帝国开始风雨大作。
  整治吏治,本身是律政司的事情,并不是长公主的事情,所以对于云秦长公主,朝堂之中的许多人,甚至是一些认为云秦贪腐已经到达一个十分严重地步,已经必须要严加整治的老臣,都对于长公主的越权而对长公主的观感不佳。
  其实即便是因为长公主的推荐,才进入青鸾学院的林夕,也从未将自己当成长公主的人,再加上皇帝的过于强势,他对长公主也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然而此刻,因为修为突破而能够听清张灵运这些声音的林夕,心中对于长公主却是有了些不同于以往的看法。
  东港镇的那些官员、徐宁申父子,军监处的官员,以及现在的张灵运……在云秦帝国成为这世间最为强大和丰饶的帝国后,只是几十年的时间,因为没有太大危机的压迫,官员吏治,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大德祥现在已经是一个拥有很大财力的商号,然而一名从八品的官员,竟然敢说出如此直接的话。这并非只是因为有背景而狂妄……而是在这数十年间,许多官员,已经因为权势,而自然骄奢到了将自己凌驾于寻常百姓和云秦律法之上的地步。
  在云秦耀眼的荣光下,许多地方的官员机构,却是已然到了如此藏污纳垢,污水横流的境地。
  想到长公主,再想到必定很快要进行的南伐,林夕便在心中想着,这难道就是越大越多汁水的柿子,烂得越快?
  他的心中有怒意,呼吸沉重了一些,又有呼气冲到了前面比他略矮的陈妃蓉的白皙后颈上。
  陈妃蓉不知他此刻的心情,只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不用担心……这呼气吹得她的脖子有些微微发痒,她又觉得林夕用这种方式提醒她又是十分好玩,于是在张灵运这种根本没有任何阴谋含量的赤裸裸威胁下,她却反而忍不住咯咯轻笑起来。
  她笑得声音略大了些,引得一些近处的人都回首过来看她和张灵运,那些十七家联营商号的人都是心中不快,以为她和张灵运相谈甚欢。
  “有什么值得大掌柜如此发笑?”张灵运有些莫名的不快,他总以为自己演完了方才那些戏,将事情说明了之后,这名没有官家背景的商行掌柜,便应该惊惶失措,无奈接受自己的一些条件,然而陈妃蓉的反应,却一直在他的意料之外。
  陈妃蓉略微扭了扭脖子,驱除了那微微发痒之意,浅笑道:“不知大人还有何等惊人身份?”
  张灵运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些,他冷冷的看了一眼陈妃蓉,道:“想必陈大掌柜应该知道容家。”
  “容天一的容家?”陈妃蓉的笑容消失了。
  张灵运面无表情的轻声道:“我出身于雷霆学院,却是容家安排到栖霞行省的人。”
  陈妃蓉似是惊惧,退后了一步。
  ……
  林夕微微的抬起了头。
  这世间最出名的容家,就是容天一的容家。
  容天一是在云秦先皇时,便掌管皇城内库的人,虽然先皇打下大大江山,正式立国之后,内务司便不再由他掌管,但他却是坐到了重重帷幕之后,成为了九元老之一。容家依旧拥有着价值惊人的封地,有着许多制作兵刃的工坊,还有着许多老牌大商号的绝对支持。
  在林夕的理解之中,容天一便是掌握了云秦一些经济命脉的人,以他之前得到的消息,柳子羽父亲的快速上位,其后便有可能有容家的影子……而他的大德祥,就是要做这样的事情,而且还要做得比容家更大。
  从张灵运如此赤裸裸的威逼之中,他早已知道张灵运肯定还有靠山,但却没有想到,张灵运出自皇帝的雷霆学院,却又是容家挑选的人。
  有这样的靠山,即便是像白玉楼那种郡级的高阶官员,也未必敢招惹。
  只可惜张灵运遇到的是发了疯的林夕。
  在杀死闻人苍月之前,无论是谁挡在林夕的面前,林夕都会毫不犹豫的碾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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