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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弗拉维尔脸色很差:“曾芝龙死不了了。大晏没想杀他。”
  罗林琢磨不明白大晏,只能听弗拉维尔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很失望:“我以为政府都很讨厌海盗?”
  弗拉维尔冷笑:“不列颠不是就不讨厌么。”
  罗林神来一句:“海盗像是巨龙屁股上的虱子,也许对于龙来说不算什么,也许因为龙……爪子短,挠不到。”
  雷欧心事重重,从头到尾没说话。弗拉维尔看他一眼:“加快进程吧,晚上天黑之前要回营。”
  雷欧回神:“今天出来之前我接到大晏官方的命令,我实在懒得读汉字,放你桌子上了。”
  弗拉维尔生气:“心不在焉,走之前你怎么没告诉我?”
  雷欧沉默。
  郊区火器营练习射靶,弗拉维尔站在高处用望远镜看着,底下有人记录成绩。雷欧在他身边,弗拉维尔举着望远镜:“就咱们两个,你有话说。”
  雷欧吸一口气:“弗拉维尔,你有喜欢的姑娘么。”
  弗拉维尔忙着关心成绩,漫不经心:“什么?问这个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咱们在海上漂着,聚一起讲黄色笑话你从来不掺和。”
  “这除了能说明我没你下流还能说明什么?”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好像也没特别提过哪个姑娘。”
  弗拉维尔身体一僵。
  “弗拉维尔,那是大罪。你知道的。”
  弗拉维尔放下望远镜,转脸瞪着雷欧。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弗拉维尔,要不咱们回去吧。”雷欧声音哆嗦,“离开大晏,离开罪恶。”
  “大晏为什么罪恶。”弗拉维尔继续用望远镜,雷欧伸手抓住弗拉维尔的望远镜,往下一扯:“弗拉维尔,你回国吧。”
  弗拉维尔彻底怒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雷欧抓狂:“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大晏!我知道!这里就是索多玛!”
  弗拉维尔揪住雷欧领子,压低嗓音:“你讲清楚点,没关系,就咱们两个,你想说什么?”
  雷欧咬牙切齿:“大晏是挺好的,开满繁花的索多玛,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等着神的硫磺和天火。”
  弗拉维尔一拳把雷欧捶出去:“你疯了你!”
  雷欧一蹭嘴角,还一拳,揍得弗拉维尔向后一退:“你研究大晏那么厉害,现在讲讲他们的信仰?你和他们越来越一样了弗拉维尔,你自己根本不知道,你在迷失信仰堕入罪恶!”
  弗拉维尔脸上的肌肉轻微颤动,他前段时间伤那么重雷欧没法真的揍他,只是低声重复:“这是大罪,弗拉维尔,必定会遭到惩罚,下地狱或者是……被阉割,上火刑架。”
  弗拉维尔爬起来去拿望远镜,雷欧坐在地上抱着头:“咱们俩一起离开家乡,不如现在就一起回去吧。”
  弗拉维尔脸色泛白,使劲攥攥拳,把轻微的颤抖压下去,平静地重新观察山坡下面的射击成绩:“大晏挺好的。”
  雷欧低声笑:“是挺好的……二十八年前他们在鲜花广场烧死个胡言乱语的疯子,那疯子说地球绕着太阳飞。我到大晏才知道他们关于星辰夜空的学说竟然起码就有六个分支……”
  弗拉维尔整理制服和帽子,低头看雷欧。雷欧抬头看他,眼睛发红:“弗拉维尔,你千万别犯蠢,千万别。你不是中华人,你终归要回国的,你要想明白……”
  弗拉维尔伸手:“起来吧。”
  雷欧握住他的手,站起来:“不知道还有谁看出来了,应该就我。”雷欧长长叹息,“你的眼神,压根藏不住。”
  弗拉维尔默默继续观察成绩,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土坡下面的射击声一直没断,一铳一铳,全打向他。
  火器营都不在,管事的不能擅自开库房,李在德没有看到火器。倒也不着急,他本来就是想一个人先随便转转,巡检队其他人都在港口——等着看曾芝龙呢。
  巡检队里有广东人和福建人,闲时讲大名鼎鼎十八芝讲得眉飞色舞。曾芝龙横空出世,吞了海面上大小绺子,组建十八芝,在南海横着走,哪国船舰都不敢惹他。长得异常好,上位经历传奇,所以海面上桃色故事满天飞。他本人不在乎,也的确男女不忌。一帮书呆子被海面那波涛汹涌的蛮荒气概惊得欲罢不能,催着小广东接着往下讲。小广东说书说出回目,官话锻炼得越发流利。说到曾芝龙一刀宰了西班牙水师小头目,抢了军资。
  一个巡检队的嘎嘎笑:“估计是嫌那个小头目忒丑,长得悦目一点说不定就不杀了。”
  另一个也笑:“招不在俗,好用就行。男女都是人,可见‘美人计’包括美女和美男。”
  大家只是坐船从大连渡到莱州,严格来说都不算“出海”,仍被无垠大海震撼。难以想象真的在南海率领舰队劈波斩浪,得是何等豪情。
  “以前听说书都是万军之中七进七出,没听过穿风过浪的海战。咱们大晏还是不太关注海面啊。”
  “说书的也是坐家里拾人牙慧,你让他们上哪儿知道海面上的事儿去。”
  这天惊闻曾芝龙竟然到达莱州,一帮书呆子都癫狂了,一定要见曾芝龙,得看看海盗之王到底长个什么样。可惜只有巴巴一艘福建水师官船,进港之后,没人下来。
  “说不定长得其实也挺丑,为了维护形象干脆就不见人了。”小广东最失望,愤愤道。
  李在德拎着几服药进莱州官驿,小广东气得在床上扑腾,扑腾完了看见李在德:“咦,你怎么拎着药?”
  李在德晃晃一串纸包:“小鹿大夫给开了点调理肠胃的药。看见曾芝龙了?”
  小广东又想在床上扑腾泄愤:“冇啊!一定很丑!”
  倒是没想到骂曾芝龙最狠的就是平时讲他最多的小广东。李在德揉揉他脑袋:“與地图画好没,回京交不了差,可是大罪。”
  小广东撅嘴哼一声:“这个自然,不会耽误正事。”他到底是个聪慧孩子,看李在德脸色,小心翼翼:“李巡检,你怎么了啊?还是不舒服吗?”
  李在德微微一笑:“今天有人问我,造火器做什么。”
  小广东想都没想:“给军队呀!军队有火器才有战斗力,对付外族!”
  李在德眼神微微一颤:“可是,也有可能是用来打自己人。好比山东内乱,是不是咱们的罪过?”
  小广东语塞,打自己人,怎么办?
  李在德揉揉他脑袋,惆怅:“嗨。”
  第85章
  工部巡检队正式开始检查莱州火器营火器。葡萄牙教官教导得不错,日常养护做得到位,火铳状态都还行。李在德把巡检队分成两组,自己领着人留在莱州,另一组去登州。另一组去登州前,李在德板着脸训话:“你们自要兢兢业业仔仔细细,我随时要去登州抽查。”
  陈佥事陪同,心想这小皇族气势还挺足。
  大晏皇族是个挺头痛的问题,不事生产人数众多还得供着。山东还行,二十四王的齐王一支废了,鲁王一支断了,其他有皇帝的兄弟封在山东,人数也不算多。河南可惨,二十四王那几支能生,往下历届皇帝的兄弟们也能生,一窝一窝的。陈佥事挠挠脸,对于李在德,他还是心有余悸的。上次劝酒把李在德劝得病倒,李在德也没说什么,养了两天爬起来修火器。陈佥事对李在德非常有好感。
  济南府知府致仕,京中新指派的知府就要到任,陈佥事要去一趟济南,去之前特地给了工部巡检队最大便利。听说陈佥事要走,李在德简直要喜极而泣。陈佥事特地把弗拉维尔叫到跟前,向李在德介绍:“这位就是葡萄牙教官队的领队,索维,您有事儿尽管吩咐他。”
  李在德对弗拉维尔拱拱手,认出来了,上次那桌酒这位军官是坐陪,一盅酒下去脸色刷拉一下惨白。本来就白,加上惨白,穿着深蓝黑的制服往那儿一坐,大晚上的一张白脸飘着。
  “索教官。”
  “李巡检。”
  还行,汉话居然都有胶东口音了。李在德番佬见多了,他师父王徵座上宾那一大群,对弗拉维尔见怪不怪。弗拉维尔显然也认出他来了,那天晚上陈佥事劝酒劝倒俩,难兄难弟,基础友情基本建立,李在德和弗拉维尔相视微笑。
  弗拉维尔微笑:“李巡检坐船从大连卫来的,那叫蜈蚣船?”
  李在德也微笑:“对,听说原型正是贵国的多桅船,大晏稍微改进了一下。”
  弗拉维尔赞叹:“那么长的桅桨,人力是抡不起来的,大晏工匠真是巧夺天工。”
  雷欧插一句:“来大晏很久没坐过家乡的船,蜈蚣船的出现让我想起家乡,让我上去看看吧。”
  李在德笑,弗拉维尔笑,雷欧笑。
  李在德心里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们这帮鬼佬?还有这招对我不好使,我可是领着意大利商人喝花酒偷着把后装火药的铳给拆了才看出门路。我能着你们的道?
  “这个不着急,大连卫水师就是来登莱休整的,船进船坞要修缮很久,里面现在大概拆得不能看了,不足以思乡,等我把火器都检修好,蜈蚣船也修得差不多,咱们再疏通疏通,看看能不能上去一趟,以慰雷教官思乡之苦。”
  福建官船停了几天,充足补给,竟然离港了。小广东宣幼清神神秘秘:“肯定去天津了。摄政王不近女色,福建官府是不是故意让曾芝龙进京啊?”
  福建那个对此事见怪不怪:“曾芝龙是个海防游击,怎么说也有官职,摄政王要招通海事之人进京,招他也合适,再说海盗进京冒风险,万一他真长得不错,不就更死不了了。”
  李在德卷一卷图纸敲他们的头:“干活!”
  小广东意难平:“能见一见曾芝龙就好了。”
  李在德拧他脸蛋:“你不说他肯定很丑?”
  小广东气鼓鼓地走开。
  李在德做了个架子,把放大镜固定在胸前,修火器的时候低头通过放大镜看,不用腾一只手出来举放大镜。他们修火器的屋子正对着小鹿大夫的那间仓库,一阵忙乱之后,仓库抬出一个人,径直走了。小鹿大夫站在仓库门口,失魂落魄盯着那个方向看。
  冼至静很好奇:“怎么教官队营地跟医馆似的?”
  另一个回他:“现在伤员还是少的,听说前段时间教官们都没地儿呆了。”
  又死一个。本来一切都很好,恢复很不错,突然发脓,腐溃得一塌糊涂。小鹿大夫小小一个人站在那里,难以接受似的发呆。罗林路过,小鹿大夫轻轻问他:“弗拉维尔呢?”
  罗林一耸肩:“很忙。”
  小鹿大夫默默垂下眼睛,坐在台阶上,缩成小小一团。
  李在德站起来穿过庭院,坐在小鹿大夫身边:“怎么了啊。”
  小鹿大夫揉揉眼:“没事。”
  李在德拍拍他的背。小鹿大夫叹气:“死亡见得多了,但是从来不能习惯。”
  李在德安慰他:“不习惯才是对的。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习惯。”
  小鹿大夫下巴顶在膝盖上,落寞道:“我也许不是善良,只是不想承认救人失败。他明明都快好了,突然发脓,发得不可收拾。腐溃是最痛的,残肢,全身,面部,全都黑得坏死。”
  李在德心里一动:“什么情况下腐溃?”
  “理论上,受伤都有可能。”
  痛苦的声音在背后的仓库里源源传来,李在德想起邬双樨。他突然害怕,害怕邬双樨也一样发脓,发得不能收拾。李在德艰难道:“所有人的痛感都是一样的吧。”
  小鹿大夫轻轻道:“有人能忍,有人不能忍。我见过最能忍的,我切开伤口手指动他的肋骨撬箭头,他一声不吭。”
  李在德的心突然被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搅动,感受那种切肉腕骨的剧痛。他喃喃道:“那人很厉害的。”
  小鹿大夫想起邬将军,赞叹:“铁男子。”
  他们并排坐一会儿,李在德轻声问:“发脓,没法救了么?”
  小鹿大夫抱着腿:“有可能有办法的。我觉得有。只是……”
  李在德看他。小鹿大夫跳起来,拽着李在德:“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
  李在德被小鹿大夫拽着出了偏院,他好像看到一道默默的人影,那不是索教官?小鹿大夫一门心往前跑,个子不高劲儿是真大,握得李在德手腕发麻。几乎横跨整个营地,一处新砌的单独小耳房悄悄地缩在拐角。小鹿大夫万分珍爱地打开房门,李在德被怪味冲得往后仰。小鹿大夫递给他一条口罩:“戴上,我给你看好东西。”
  ……一屋子青霉。
  各色生霉的东西,瓜果,衣物,白面,李在德捂着口罩,愣住:“这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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