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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好在是蒲团,软绵绵的倒也不怎么疼,只是这样的境况下摔一跤,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确实丢人。阿九有些尴尬,也不想站起来了,顺势在蒲团上盘起莲花腿,掀起眼帘瞥他一眼,故作淡定道:“站着说话不累么,还是坐下来罢!”边说边将旁边的蒲团朝他一推,重重拍了拍,“喏。”
  他怔了怔,望着她一阵沉默,良久才淡淡道个哦,复撩了衣袍在她边儿上坐下来。
  窗外是一轮幽月,殿中是青灯古佛,案上供着月荐同香蜡,轻烟缕缕,升起来,像一个易碎的梦,网罗进世事无常与人间悲苦,最后云散烟消,像悬在指头的雨露,风一吹,太阳一照,便被蒸得干干净净。
  阿九仰起脖子朝上看,隔着一层薄雾,佛像的面目模模糊糊的。佛香萦绕在鼻息间,清清浅浅,似乎还夹杂几丝隐隐约约的脂粉气,极寡淡,若有若无。
  她略蹙眉,心道这一个的怪癖果然比真身还多,不仅喜欢将自己打扮成唱戏的,还兴涂脂抹粉,简直跟个女人似的。正思忖着,听见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慢慢悠悠道:“帝姬,你跟在谢景臣身旁的日子也不短了,就没好奇过他的身世么?”
  阿九被这话问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他缓缓说:“十六为官,十七便右迁为大凉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执掌朝野操控天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帝姬就不觉得奇怪么?”
  “……”这话还真是别扭,怎么听都觉得他在变着法儿地夸自己。她古怪地看他一眼,歪着头略思索,半晌才回道:“大人积石如玉,世无其二,乃治世之能臣……”
  “帝姬终究太天真,”烛光下的傩面无比诡异,他嗓音里夹杂笑意,语气却是漠然的,道:“若不是太后暗中相助,丞相再如何惊才风逸也不可能一步登天。这些天来你身在禁中,耳闻目睹,难道就从未怀疑过太后与丞相之间的关系么?”
  没有怀疑过,怎么可能呢?谢景臣对任何人都冷漠疏远,却会在每年的浴佛节入慈宁宫,替葛太后誊写经书,加上太后对他的态度,单凭“君臣之礼”四个字,怎么也是说不通的。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愈发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看来谢景臣同太后,果然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阿九面色微变,迟疑道:“你和太后……”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又连忙改口,“我是说谢大人和太后……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出口,下一瞬便兴起个古怪的猜测。从古至今,宫中女眷豢养男宠的例子也不算少。秦时的赵太后,南朝时的山阴公主,唐时的则天皇帝,个个如此。面取其貌美,首取其发美,供位高权重的女人亵玩泄欲,谓之面首。
  她暗自在心头描摹谢景臣的容貌,面若秋月郎艳独绝,果然很符合面首的标准……那人平日里一副桀骜孤高的姿态,难道真的是太后养的面首?
  阿九悚然大惊,侧目骇然地望着他。面上是吞了个活苍蝇的神态表情,话音出口,舌头都在打结,磕磕巴巴道:“你你你……我是说谢丞相,大人该不是太后的男宠吧?”
  这么一想,她觉得直犯恶心,同时又觉得太后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如丞相这样举世无双的美人,养了一个还能当两个,果然是很会享受……因为知道谢景臣喜欢她,所以太后才会和她争锋相对么?
  那个戴傩面的人转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写满无奈,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沉声说:“帝姬的想象力果然很丰富,只可惜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谢丞相不是太后的面首,他是太后的亲生骨肉。”
  “什么?”她大惊失色,一个纵身从蒲团上头一跃而起,满目震惊地看着他,“亲生骨肉?你说谢景臣是太后的儿子?”
  钟馗面具的双目处开了两个孔洞,黑漆漆的,像两道望不见底的深渊。那人微扬了脖子看她,凌厉的目光投射过来,仿佛透过重重云霭俯视山河。他并没有否认,只是缓声道:“二十余年前,葛氏曾诞下一子,却被司天监判了个‘祸国孽胎’,那时举国上下对命理之说深信不疑,皇帝为保大凉基业,只能忍痛割爱,下令将襁褓中的皇子处死。葛氏救子心切,便想出一招偷天换日,所以死的是假皇子,而真正的皇子却活了下来。被一位苗人乐师带出了皇宫,在苗疆长大成人。”
  阿九怔忡,愣了好半晌才讷讷道:“你是说……那个皇子就是谢大人?”
  司天监的判词,真假皇子,离奇暴毙的苗人乐师……这样一段往事,道不尽的辛酸悲苦,尘封了整整二十五年,在阿九眼前徐徐铺陈开。原来如此,难怪他谢景臣对外宣称自己父母早亡,难怪他没有亲朋,之前种种全都串联到一起,同这人口里说的极其吻合。他是葛太后的儿子,是大梁国君的皇弟!
  脑子忽然变得胀痛,她仍旧满腹疑窦,撑着额合着眸子,困顿道:“谢景臣是太后的儿子,那又如何,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他一哂,“不妨将实话告诉帝姬,谢景臣步步为营算尽天机,图谋的是这万里河山。如今他手握朝政大权,又控制了锦衣卫,按理说,要逼宫谋反是易如反掌之事,却迟迟未有行动,帝姬冰雪聪明,想必也猜到了其中因由。当年太|祖皇帝手下有四员猛将,为建立大凉立下汗马功劳。其后天下太平,太|祖封藩,四位异姓王手握兵权镇守一方,若京都有变,四位藩王必定入京勤王。”说着稍停,他换上副嗟叹的语气,徐徐说:“丞相无兵权,纵有通天之术也是枉然,于是便只能向周国借兵。待时机成熟,锦衣卫逼宫,自有周国大军与四位藩王周旋,丞相夺位,便是十拿九稳。”
  一通的权谋政斗,阿九听得直皱眉,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周国不会无缘故地帮谢丞相,要周借兵,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帝姬至关重要。”他缓缓道。
  阿九大感诧异,“我?为什么?”
  “周国虎符在三皇子手里攥着,这兵借与不借,全凭他一句话罢了。”他的语调忽然变得古怪,目光看着她,透出某种诡异的热切,沉声道:“而三殿下要的不是别的,正是帝姬体内的金蝎蛊。”
  灼烈的视线似要将人洞穿,阿九心头一沉,步子极缓慢地朝后倒退,又听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曼声道:“说来,你的确是个可怜人,从始至终都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谢丞相有他的皇图霸业,而金蝎蛊是关键所在,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绝不会为了你放弃一切。”
  寻常女人听见这样的话,悲痛欲绝寻死觅活都是常事。然而她的反应却出奇地平静,漠然地立在暗处,眼帘低垂,良久才抬起眼看他,眼中波澜不惊,“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似乎很惊讶,歪着头换上副疑惑的口吻,好奇道:“这反应还真有意思,帝姬,你不伤心么?”
  那样一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却会在权衡利弊时将你毫不犹豫地丢弃,这算什么呢?这些日子他都伪装得太好,差点让她忘了他的本来面目。自私,冷漠,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才是真正的谢景臣。
  她想,他对她可能也是有感情的。毕竟他救过她多次,为了她不惜对皇后下手,不惜与太后发生冲突,只是很可惜,感情这东西,同皇权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看不见,摸不着,轻得像片羽毛,风一吹便飞到了九霄云外,再也不被人记起了。
  阿九别过头,双手抬起来掖掖脸,胸口隐隐有些抽痛,像心上的土地裂开道道缝,就那么酣畅淋漓地龟裂开。伤心么,其实没有这个资格吧。她一直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前段日子那样恣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抱存一份飘渺的幻想,以为他或许是真的爱她,能替她取出金蝎蛊,能留着她的命活在世间。
  一场梦醒,发现自己还是被打回了原形,他欺骗她,那些花言巧语,如今想来真是无比地讽刺。她原本就是棋子,也许是他谋篇布局时出了差错,所以才会对她生出不同的感觉。可莫名牵扯进来的东西都是荆轲一梦,醒了就没了,兜兜转转,仍旧要回到原点。
  纤细的十指覆在面上,几丛细缝里透出她的脸,暗淡的,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半晌,她将手放了下来,语调平缓:“不伤心。意料之中,没什么可伤心的。”
  他静静审度她良久,忽然摇着头叹息道,“还真是个无趣的女人,将金蝎蛊放在你身上,丞相真教我大失所望。”
  “……”
  阿九起先还在伤感,听了这话霎时一愣,旋即才回过神来,当即眸子一凛:“你不是谢景臣!”边说边拂袖一挥,掷出数枚毒针,寒声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冒充丞相夜入皇宫!还不报上名来!”
  那戴钟馗傩面的人身形微动,轻巧地避开毒针,再开口时竟然是一副无辜的口吻,“帝姬这是什么话?我由始至终都没说过自己是谢景臣,分明是你自己认错了人。”
  “砌词狡辩,你耍我么!”她怒不可遏,银针飞花似的投出去,趁着那人闪避的当口直击他面门,五指一动便将那张钟馗傩面给摘了下来。
  入目是副陌生的面孔。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目光很诡异,半边是凌厉,半边是不羁,一颦一笑都有种漫不经心的戏谑。薄唇边儿上勾着个佻达的笑,修长的五指轻轻点在左颊上,蹙眉叹道:“每回见面都是一上来便摸脸,帝姬果然半点儿都没变。”
  阿九是气到极致了,五指收拢,攥得那张傩面咯吱作响。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她认错了人,还同这人絮絮叨叨了大半宿!她咬咬唇,切齿道:“废话少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抚着下巴一阵沉吟,望着她笑眯眯道:“帝姬的记性真是不好,咱们以前见过的,你忘了么?”
  见过?阿九半眯起眼,目光在那张的脸上细细打量,仍旧没有半点印象。看来是个诡计多端的人,这是想同她套近乎么?做梦!她斥道:“我没工夫听你胡言乱语,快说你是什么人,大内高手众多,只要我喊一声,你恐怕就走不出这英华殿的门了!”
  “是么?”他笑得一脸无谓,右手在怀中摸索一阵儿,居然掏出了面儿水银镜,举到面前细细端详,随口道:“若是我被人擒下了,谢大人的宏业也就跟着泡了汤,帝姬可得思量好才行。”
  这人似乎尤其擅长捏人七寸,一捏一个准,由不得人反抗。阿九果然忌惮起来,压低了声音切齿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对谢大人的事了解得这样清楚?”
  “我早便说了,曾和帝姬有一面之缘。”他的目光从水银镜中移开,转而望向阿九,仍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语调和缓道:“你还杀了我一个手下,这笔账我可一直记着呢。不过也不碍事,念在你拿性命养金蝎,我也就既往不咎了。”
  一面之缘,杀了他的手下?阿九蹙紧了眉头一番思索,忽然骇然失色,不可置信道:“你是曾潜入相府的那个小童?”
  当初见时还是个孩子,这才多长日子,怎么一眨眼就成个大人了?
  他似乎看出她的疑虑,唇畔含笑,收起水银镜缓缓道:“那时我身中奇毒,如今毒解了,这才是我的本相。看来帝姬的记性也不算太差,认真说,我与帝姬也算旧识了。当初是机缘巧合,今后的渊源还能更深。”
  这话似乎暗藏玄机,然而只言片语,教人不能参悟。阿九紧锁眉头,扬手狠狠将手中的面具扔到地上,道:“你刻意假扮作谢景臣,跑来同我说这一番话,究竟是何意图?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是什么意图帝姬不必知道。”他脸色沉下去,视线重新落在她面上,意味深长道:“你只用记住,我所言非虚句句属实,这就足够了。”
  心口一阵一阵发堵,喘不上气似的难受,教人苦不堪言。阿九合了合眼,转过头捏眉心,唇畔笑容苦涩:“所以你算是好心好意么,专程来提醒我不要受人蒙骗,提醒我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她从不知道自己挖苦人这么有一套,竟然噎得那人半晌无言。好一会儿,他才终清了清嗓子说:“我姑且也算好心好意,你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能够。”
  忽然感到疲累,从心头窜起来,直直蔓过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她垂下眼帘,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殿外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如含严霜,“三殿下不请自来,着实令我惶恐。”
  辨别出这个声音属于谁,于阿九而言甚至不消片刻。原来这人就是周国的三殿下,那个要用大军换一只蛊虫的皇子。
  然而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一颗心沉入谷底,似乎再也没有浮起来的一日,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抬眼看,殿中居然空空如也,不远处窗扉洞开,那位不速之客已经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回过身,毫不意外地看见谢景臣,一身月白的曳撒在夜色里也仍旧夺目。高高在上俯视众生,那副阴寒的面容像倒退回了许久前,又变得只可仰望,难以触及了。
  即使心里早有准备,可事实被人剖开,这么鲜血淋漓。她心头说不出的难受,尽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难受。
  之前已经做好打算了,既然已成定局无法更改,就让一切都回到过去,彼此没有牵扯,没有关联,她继续当假帝姬替他养蛊,他也自有他的阳关大道。紫禁城那么大,想避开一个人其实容易得很,只要不想见,就不会相见,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无计可施,索性装作若无其事吧,不去搭理,不说话,就像还在相府时那样好了。
  阿九呆立了会儿,很快旋身跪在了蒲团上,也许因为疲乏,她的背脊显得有些弯曲,身子往后坐在腿上,影子在烛光下被拉扯得很长,愈发瘦弱无依。
  她态度冷漠,教他莫名有些慌张。走到她身侧,曲起条腿蹲下来,他的双手拢上她孱弱的肩头,柔声道:“太后又给你添堵了?”
  听他的语气,看来还以为她被蒙在鼓里吧。阿九面无表情,稍稍挣了挣,光影似的从他怀里离开,站起身退到了一旁,寒声道:“自作自受,我甘愿受罚。”
  “你怎么了?”他踱步朝她走近,皱着眉头略思忖,之后很快反应过来,双目之中霎时布满冰雾,沉声道:“燕楚叽对你说了什么?”
  她表情淡漠,“我与三殿下相谈甚欢,他的确将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大人的身世,与太后的关系,还有问周国借兵以图皇权……现在我想问大人一件事,还望大人如实相告。”边说边抬眼觑他,声线柔婉妩媚,眸色却是一片冰凉:“大人曾说爱我,若这天下一定要我拿性命去换,大人还要么?”
  他没答话,目光落在她身上,挣扎或彷徨,倒是复杂难懂了。她唇畔扬起来,牵染出一个优雅的笑,转过身走向窗前,脚步从容,面色淡然,心头却像已经滴泪成霜。
  “大人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全明白。”她说,“请回吧。”
  59|4.13毒家发飙
  这时候,多说是错,说多是劫,顶好就是两相沉默。人在伤心时,话语就像是锋利的刀剑,字字句句都能伤人,扎进去,便是往心口上戳个血窟窿,有汩汩的血泪冒出来。流不尽,像斩不断的哀思愁绪,会漫天盖地将人淹没。
  阿九请他走,说完之后再没开过口,故作镇定地看窗外,努力忽视背后的存在。
  很久都没听见有脚步声,显然,他没有离开。殿中太安静了,安静得连他的呼吸都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平稳而轻浅,在这空荡荡的佛堂中响起,有种超然入定的意味。
  鼻头很酸,酸得眼睛疼,眨几下就有水珠子流出来。她抬手捋眼角,湿漉漉一片在指掌间,滑入口中,有种淡淡的苦涩味道。意识到那是眼泪,她心头涌起莫大的悲凉。活了整整十五年,她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回可算是丢人丢大发了,竟然为了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哭,出息!
  她想忍住,可不知为何,越想越觉得难过,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往下落。为什么呢?心口那地方真疼啊,像被人用斧头砍,用尖刀刺,他不回答,其实比什么回答都更让她难受。
  背过身不去看他,可是不知怎么的,脑子里沟壑纵横全是他的脸。笑的不笑的,千百张汇集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阿九死命地要紧下唇,竭尽全力将泪水往眼眶里头逼,可是收效不大,最后一个不慎呜咽出声,于是陷入一场收不住的嚎啕中。
  男人通常招架不住女人的眼泪,他从没见过她哭,还是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居然有些慌张无措。走过去抱她,喉头沙哑,清凝的嗓音也显出几分粗粝,语调艰涩:“事情并非全如你听到的那样,阿九,我不会让你死。”
  他从后头圈住她的双肩,双手在她心口的位置交叠,脸颊贴上她的鬓角,有种难分难舍的味道。鼻息间是熟悉的芬芳,他的呼吸就在耳畔,熟悉得让人心悸,她合了合眼,反身狠狠将他推开,“大人不必再骗我。锦绣江山当前,一个阿九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出来,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抬起手捂住嘴,生怕哭的声音太大招来旁人,眼泪不住地往下滴落,顺着下颔滑入领口,将衣领的位置都打湿。
  她推得狠,拼命似的,使得谢景臣脚下一个趔趄。他蹙眉看她,头一回感到莫大的无助。其实也怪他自己大意,早前便得了消息,周国的燕楚叽潜入了皇宫,若是他有所警觉,绝不会让他找到她这里来。那个该死的皇子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现在她成了一根筋,已经全然听不进他的话了。
  他拿手发力地揉摁眉心,懊恼道:“不过一个陌生人的一面之词,就让你深信不疑么?燕楚叽诡计多端狼子野心,你就没想过他是要利用你?”借助大周夺位,这是兵行险着,稍有不慎便会将这锦绣山河拱手送人。燕楚叽这样挑唆她,必定另有所谋。
  可是女人这时候,和她讲道理是听不进去的。阿九只是冷笑,“说到诡计多端狼子野心,天底下谁比得过大人您呢!”
  他不死心,还是要上前来拉她的手,攥紧了,不由分说便将人往怀里摁,却引来她激烈地反抗,死命挣扎道:“事已至此,大人何必再来招惹我?迟早都要拆分开,趁着现在你投入还不多,赶紧抽身吧!否则只会是无涯苦海!”
  “若要抽身,仅仅只是我么?”他的声音冰也似的凉,寒透人三魂七魄,“你敢说自己不爱我么?”
  “……”她似乎被受了极大的震惊,回过味后泪意更加汹涌。可能真像金玉说的那样,她也是喜欢他的,可是那又如何呢?这样的情形,即便她对他也有情,又有什么意义?徒添另一人的伤悲罢了!
  阿九想维护自己的尊严,所以决定死都不承认,用力摇头道:“大人究竟是自以为是还是太自作多情,我何时说过爱你?从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她哭得惨烈,说起话来连口齿都不甚清晰。他仍旧不放手,铁似的双臂箍得她喘不过气,唇贴着她耳际咬牙切齿道:“一厢情愿?那你哭成这样是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么?”
  她哈哈笑了两声,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抽泣道:“大人以为我是欣荣帝姬么?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该爱你么?”说着稍停,双手在身侧用力地收握成拳,浑然不顾指甲陷入掌心鲜血淋漓,“我的命数将尽了,难道连哭都不能么?我觉得自己可怜,难道不能为自己哭么?”
  原来是为自己哭,亏得他手足无措半天,合着根本不关他什么事!谢景臣气得胸中胀痛,目光忽然就落在了她的脖颈处。
  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不管不顾。他气昏头了,所有将手掌游移过去,感受到脆弱的脉搏就在指尖跳动,逼近她的脸,狠声道:“花灯节那一日,还有昨夜,你的种种情态怎么解释?”
  听见她说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他问这话的口吻听上去万分滑稽,四处搜罗她对他也有情意的证明,像在祈求怜悯。
  然而女人狠下心来比男人更铁石心肠。她被扼住喉咙,被迫将头仰得高高的。这样的角度,目光将好落在他的脸上。佛堂中的光火不知何时熄灭了,他的面容显得阴冷异,她用红肿的双目望着他,沉声道:“大人阅人无数,连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分不清么?装的,全是装的,是为了让你对我情根深种,舍不得我死,替我取出金蝎蛊!”
  果然一字一句都在往心窝上插刀子,教人痛不欲生。装的?好得很,全是装的,看来过去都是他小看了她,她人前做戏的功夫何止了得,简直是出神入化!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原来都是为了让他替她取出蛊虫。
  谢景臣唇边勾起个冷笑,双目骤然赤红一片。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早早对她表露心迹,没想到却换来她的另有所图,真是个可恶的女人!怒火翻涌,他收拢了捂住紧紧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寒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她一张小脸渐渐涨红,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是、全是真的,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你……”
  心头这滋味,痛得像刀搅,一刀刀将血肉都捣碎成沫,沉入冰冷的湖底。他恨透了,恨不得一把捏死她,“你的这条命是谁给的?五年前若不是我,你早被一帮子乞丐凌辱至死!是我将你养大,给了你如今的一切!”
  “所以呢?”她居然疑惑地问他,“我就必须爱你么?你救了我,我自然此生都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我也报答你了,入宫,养蛊,甚至连性命都要赔进去了,还不足以报恩么!”
  她这么问,竟然令他无话可说。他堂堂一朝丞相,这辈子能可笑到什么地步,恐怕都在今晚了。他像疯了,扼紧了她的脖子,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的命是我给的,我随时都能收回去,说你爱我,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这副癫狂的模样教她心都揪起来,她痛苦地合上眼,眼泪往下流,落在他手背上,从温热到冰凉。为什么要这样呢,命盘是早写好的,注定了结局,她们不会有好结果。燕子矶分析得一点错都没有,只要他还图谋皇位,她就必死无疑,他会为了她放弃江山么?
  不会,其实不会,他的前半辈子都在为这桩事拼命,临到头了,只差最后一步,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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