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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阎小岳 流氓

  如果要把我所生长的「大北市」,由富到贫把所有乡镇划分开来,那么我住的「近江区」,则可以称之为贫民窟中的贫民窟,它就是个靠海、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要我未来在这找份工作,大概也只有便利商店的收银员了。
  但即便是这样荒芜的偏僻地区,每一寸土地依然被仔仔细细地划分、在某看不见的地方,被某个陌生人佔领着。
  这是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当我注意到母亲开的小吃店,必须每个月缴纳一叠钞票给一位头发永远水亮的泡麵头房东,且开店所赚的钱还有一半是缴纳我家那间拥挤、狭小的公寓房贷时,我就下定决心长大要买一间,属于自己的家,不要再让母亲把赚来的辛苦钱,奉献给整天无所事事的胖房东。
  可惜,长大后想拥有一块安居乐业之地的路,却怎么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即便我还清楚记得小时候的愿望,可「生活」就是没明确的告诉我该怎么做。
  此刻我低着头、吸着菸,视线聚焦在忽亮忽暗的菸头时,脑中想的却是小时候的愿望。
  「x,阎小岳,你跑的倒是挺快的齁?」奔向我的人,是个白色衬衫十分鐘前已经被扯掉最上方两颗钮扣的不良少年。
  近江高中后方的农田小道追来的五个跟我同龄、同衬衫的高中生,他们脸颊上各是一块刚浮出的瘀青。
  「你们可不可以别来了,打不赢就回家去睡觉吧。」我摇摇手,像搧风一样想把他们搧走。
  「x,刚才没认真打,现在『凌爸』要认真了。」
  我叹口气,伸头看了一下农田小巷尽头连接大路的方向,正巧看见母亲骑着机车载一大篮食材路过,然后我满心的松了口气。
  在学校打架抽菸什么的,怎样也不能被母亲看见。
  吐掉菸蒂,我扭扭脖子,接着闪过眼前五个不良少年的如雨滴般的拳头。
  「不是说好要认真吗?你们?」我嘲讽的说。
  「x!」带头最嚣张的白脸乾巴巴同学,咒骂一声从地上弹起抡着拳头就是一阵乱挥,但最后又黏回地上吃土去了。
  我算着他们跌倒就爬起来的次数,从过去经验我知道,大概就是一根菸的时间。
  结束了。
  「要打架,练练再来,我的『小弟』们,喉?」我蹲下用极其挑衅的态度,拍拍了那个白脸乾巴巴、脸上都是土的同学。
  听着他们只能喘着气,连脏话都骂不出来的狼狈模样,我放声大笑扬长而去。
  随即我望见,前方有个同样绣着「近江高中」字样在胸前口袋,并且安静佇立在田间等我的人,他整齐的黑色瀏海与他平时在学校的表现一样,鼻樑上掛着细框圆眼镜,若在古代他肯定是个学富五车的才子。
  林明轩。
  初踏入高中,是叛逆的全盛时期,一开始我是我不爱回家,纵使母亲软硬兼施的要求我要天黑前回家,我也爱理不理,但我其实哪都没乱跑,一开始就只是跑去林明轩家里找他玩。
  曾经我以为即便是书读不好、没有任何拿手科目,只要不做「偷抢掳掠」的犯罪行为,我都可以算是个好学生。
  但后来却变了。
  林明轩跟我,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以前我们都住在近江社区,我住在十楼,他住在六楼,小时候我们会结伴在海岸边玩耍,然后会互相倾说心事,跟我差不多身高的他,也爱在太阳底下乱跑,小时候我们喜欢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沿着近江海边一直跑,跑到天黑被警察临检在路边然后通知家长,各自回家后备臭骂一顿。
  而我的功课是烂得一蹋糊涂,林明轩却是好得惊人。
  小时候,有次晚回家被警察盘查时,我困扰地想耍赖说:「这个嘛……地址不知道、家里电话不知道、身分证字号更不可能知道啦!」
  「近江区民生三路……」旁边的林明轩眼珠子转一圈,对警察报出我的所有资料。
  「你居然记得。」当时我们才小学。
  「这好像也没什么。」
  回家路上我惊讶才发现,他早已记住了近江每一条大街小巷的名字,还有班上所有同学家地址,仅仅在一堂课帮老师整理资料的时间。
  「你记忆力也太好了吧!」我佩服说。
  但林明轩上了高一的那年,林妈妈就带着全家搬离近江社区公寓了,像是为林明轩铺一条康庄大道般地预定了未来方向,他们住进了大约有一小时车程的「皇后镇」,那是个地价高不可攀,随处可见豪宅门口停着香车,富豪们争先恐后想投入资金,繁荣的街道店家与霓虹灯不分日夜闪亮、当地人群不分时段聚集的高级地段,正因如此,警察对于这个镇的治安管理更加严格。
  有钱于是生活有保障。
  林妈妈是近江高中的老师,因为对学生总是一板一眼,对成绩好的学生格外亲切,而对像我这样成绩垫底的学生就没什么好气,同学们-包括我-总喜欢在背后叫称呼她「林老师」,用道地的近江方言大喊,格外有气势。
  林明轩搬家后,我很常跑去皇后镇找他,穿过连绵闪亮街道,他的新家是个有五层楼高的透天房,又有院子也有车库的豪华别墅,我像刘姥姥逛大观园地进他家门后什么也不敢碰,每样金碧辉煌的事物都令我惊奇,只能傻傻地站着,直到林明轩带我进他房间。
  「x,你家是皇宫吗?」我进房间后讚叹道。
  「这都是表象,纵使有物质上的享受,又怎样?」林明轩耸耸肩。
  我当时不明白林明轩的想法,那天我们一直玩电视游乐器直到天黑,我才意识到林明轩的意思。
  他每天几乎回到家都是一个人待着。
  林老师下课后总很晚回家,林爸爸是工作狂,他仅有的就只剩唸书跟独自一人面对黑暗。
  「啊你这样不孤单吗?」我无理头地问。
  「当然也会觉得孤单阿……」林明轩歪着头苦笑,然后提起手中的游戏手把,扭扭身子,像条活泼好动的猎犬般,他阴鬱的脸瞬现阳光般的眼神说。
  「人生只有一次,怎么能为这种事情浪费掉好心情呢!我还有你陪我打电动呀!」
  我顿时被他意外温暖的气息感染,如沐春风般的傻坐在地上,手中的游乐器险些坠落,我无法想像他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却还能保有这样的思维。
  「小岳?你怎么了?」林明轩白净脸正向我,瞪大眼问。
  「没……没什么……」我这时才发现眼角不知何时变的溼溼的。
  「我说错吗?抱歉。」林明轩赶忙道歉,抽起桌上卫生纸给我。
  「不……你没说错……我只是电动打久了眼睛有点酸……」自认有泪不轻弹的我随便扯了个谎。
  「对,至少还有你陪我打电动。」在心中对林明轩说。
  那时,父亲家暴严苛,回到家几乎每天都听到父母在吵架,没工作的父亲成天在家饮酒,没钱便伸手跟母亲要钱,要不到会上演拳武行,当时对「家」的感受心灰意冷,而我能做的就只有「逃避」。
  对于父亲,时常心里只有几个字--滚出去!
  怨念如此深,不是一天的导致,我会有想拿起武器搏命的衝动,尤其父亲喝醉动手时动手打人时。母亲总护在前头,然后总是冷静对我说了一句,「没事的,有妈在。」然后一番折腾后,任由警察把父亲带走。
  可笑的是,父亲自己也曾经是个警察。
  家里每次都在深夜里搞得鸡飞狗跳,惊动附近邻居,而警察破门而入的时机老是慢半拍,总在我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邻居们百般催促,警察们才慢条斯理地「衝」进来,制伏浑身酒气、醉的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的父亲,押走父亲时,他常连鞋子都没穿上,就成了一条待宰猪隻被拖了出去,他口中各种脏话连篇飞出,会让更多邻居在深夜里开灯。
  我讨厌隔天上学走下公寓楼梯时,邻居的异样眼光与背后间言间语,更讨厌同学们到母亲开的「阎家小吃店」时,在外头对厨房里忙进忙出的母亲指指点点。
  「那间小吃店老闆娘她老公欠一堆钱,开这间店也不知道有没有赚钱……」偶而我会听见婆婆妈妈这样说,她们在我揹着书包上学的路上讨论着母亲。
  而母亲总笑着面对,用爽朗的态度面对每一位客人,即便是批评,而大家被老妈的家常菜吸引,舌尖美味似乎更胜于街访邻居、八卦大婶们流言蜚语。
  于是,窝在林明轩皇宫家的打电动时光,就像是服用了某种与世隔离的麻药,可以让我暂时忘却家中的烦恼。
  但他却总是找藉口想小吃店蹭口饭吃。
  「今天去你家打电动。」过去我总是放学后率先提议。
  「我家又没人,晚餐怎么办?」林明轩端出早准备好回答。
  「吃便利商店。」我故意讲一个他最不想听的计画。
  「可我想去小吃店吃你妈煮的晚餐。」林明轩千篇一律的愿望。
  「到底那是我妈还是你妈……」我瞪他一眼。
  「不如猜拳吧?」林明轩握起拳头。
  每次我们都用猜拳决定放学后去谁家。
  但从小到大的手足友谊,却只有到高一上学期,有天我被林老师「点醒」,意识到跟林明轩是不同世界的人。
  某天,我依然玩到月亮高掛、留连忘返林明轩豪宅家中,然而要回家时却正巧撞见了推门而入喝得醉醺醺的林老师,当下我还在富丽堂皇的门口穿着破旧的慢跑鞋,她进门时一看见我立刻发出惊吓尖叫,站不稳的脚跟拐了一下,幸好她立刻扶助了鞋柜。
  我跟林明轩完全没料到林老师会回家。
  「老师你好。」在学校我是标准不会念书的学生,老师平常自然对我是张臭脸,但喝醉酒的她反倒是亲切许多。
  林老师定了定神,瞇着眼瞧了我一会才认出,脸上厚重的脂粉,弭平了该有的抬头纹,也修饰了下垂脸颊,她的笑声如某种夜间行动的禽鸟,笑着关上门后对我点点头。
  「喔!是小岳呀!欢迎欢迎!你妈最近还好吗?她可能忙着筹钱没空管你,你正好来我们家待着,明轩也有同伴可以一起讨论功课,齁?」
  「是……谢谢,林老师。」我有点意外林老师的亲切。
  「要不要再进来坐一会?我叫明轩下来。」
  我撇见林明轩躲在楼梯转角暗处,用一个冷漠的眼神看着林妈妈。
  「喔,不用了,林老师,他还在唸书,我先回去了」我再次微弯腰行礼。
  「好,路上小心。」林妈妈醉醺醺、眼神迷濛微笑的说,身体左右晃着像是随时会跌倒,高跟鞋却怎么踢也踢不掉,她只好没理会我专心去对付她的高跟鞋。
  「阿呀,这鞋……」她低头处理高跟鞋时,我推门而出。
  刚出豪宅的院子门口没多久,我就想起跟林明轩借的漫画没拿,犹豫一会后还是决定折回去拿。
  回到他家门口,还没敲门,隔着一扇门就听见里头林妈妈一连串不停的念着。
  「……跟你说过几次,不要再跟阎小岳那种朋友来往,像他那样不会唸书的混混只会耽误你学习,对你未来没什么帮助,妈带你搬来皇后镇就是要远离那些『不好的』……他家情况我也很清楚,哪天他就会来跟你借钱信不信……明轩你有没有在听阿?」林妈妈对着楼上喊了一声。
  搬到皇后镇就是要远离那些不好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念了一次。
  对,我们都是不好的。
  我垂下了手,没有去按下门铃,转身走向街外的皇后镇公车站牌,搭上末班车回到「不好的」近江区,沿路的街景一幕幕印在眼帘,外头万紫千红的招牌灯渐渐变少,最后在乘客所剩无几的「不好的」站点下车。
  从那天开始,我刻意避开林明轩,正正当当地开始做个「不好的」学生。
  加入学校不良少年团、未成年骑机车、校园角落抽菸打架、翘课逛街。
  想得到的坏事,我都做过。
  刚轻松打完一架,踩熄菸蒂,看见不远处的林明轩,我嫌恶地望着他一会。
  已经是放学时间,后门走出更多的学生,其中有几个同样是衣衫不整的学生,朝我蹦蹦跳跳过来,像是支杂耍剧团。
  「x,阎小岳,哪有兄弟打到一半跑掉的啦!」一个叫阿伟、手臂上有刺青的同学笑着说。
  「跑你的头,我是转移战场,在学校里面打架被教官看到会被记大过,傻傻的你们,而且他们全部追出来,你倒是说说你们解决几个?」我怒斥,但事实上是因为看到来学校送便当的母亲才逃跑的。
  「喔,很嚣张喔,一打五喔。」另一个稍矮的同学,点头数着田埂引水沟旁,五个落水沟或灰头土。
  两边互相用眼神挑臖后走人。
  「嘿,小岳,啊你的『好朋友』又来找你了啦!」阿伟指的是林明轩。
  「我们才不是好朋友。」我淡淡地说。
  「『假掰轩』快回家去念书啦,x,书呆子!看了就讨厌!」阿伟刻意大声叫嚣,想吓走林明轩,然后又刻意搭起我的肩炫耀。
  「像我们这样才是好兄弟啦!」
  林明轩却没移开脚下位置,依然顶着细圆眼镜框,阴鬱眼神不时与我对上。
  我硬是把头撇向另一边跟矮同学聊天。
  走开,不是我拋弃你,是好学生本来就不配与流氓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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