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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二哥二嫂倒不至于太坏要卖了自己,她也见过狠心的娘家婆家发嫁寡妇,只一根麻绳捆了送走,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要认命?
  自家父母兄弟子侄就没有一个有歹毒心肠的,否则自己也不能一直安稳到现在。二哥二嫂错就错在贪心太过,才惹了事,又怕爹娘不敢说出来。
  但在外人面前,云娘却不肯说家人一个字不好的,只道:“我的事都是我爹娘做主,阿虎领着我二哥看房子,可能就是凑巧了。”
  陈大花待信不信的,却也无法,又看天色,委实晚了,只得走了。
  云娘待陈大花走了,却又细想起二哥二嫂的言行,自从第一次卖绸耽搁了一夜方回来,孙老板也告诉自己他们并不是第一日卖的绸,就开始不对了。
  只是他们到底是什么事要瞒着家里呢?
  再想到汤巡检与自己说的,“那件事早过去了”,又是什么事?一定是二哥二嫂瞒着的事!
  这两方对在一起,云娘就想到了巡检司的大船夜里在河上巡查,抓了偷偷送货不交税的小船,把人拘在船上,天明罚了货物再放出来。
  二哥二嫂当时一定是想省下税钱私藏,结果被抓了起来,一夜没睡,所以回来时眼睛才都熬红了。
  不过,按说那绸应该由巡检司扣下了,可是他们卖绸的钱并没有大的出入啊。所以呢,那些绸就是他们欠了汤巡检的。
  算起来能有二十两银子,二哥和二嫂一定包赔不出来,就欠着汤巡检,又一直瞒着家里人。
  那自己住到这里的事呢?真与汤巡检有关?
  云娘亦不全信陈大花,她的话能听的连一半都不到。
  最好是明日回杜家村问一问二哥。
  可是,云娘又一想,自己刚织出来的新花样,丁寡妇等着自己明日将一匹织成,再教会大家,好赶着在一个月内织出一千匹交给牙行,这时候自然是走不了的。而且贸然地回了家,爹娘也会生疑,这事还是别让他们知道了。
  毕竟是二十两银子的大事,老人家若是知道一定会气坏了的。
  不管怎么样,若没有二哥二嫂,自己也不能这样顺利地到了盛泽镇,云娘便决定回家背地里狠狠说一回二哥二嫂,让他们别再犯这样的大错。
  再者,就算住到这里与汤巡检有关,也只能算是几道人情里又多欠了一份,便一齐还了吧。还清了恩情,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想到这里,云娘心里说不出的一痛,又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失了什么东西似的,自己啐了自己一口道:“什么是你的,汤巡检难道是你的!趁早自己绝了这个念头,别让人笑话!”
  不知又坐了多久,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寒意,方觉得已经是深夜,正要关门,想起荼蘼似乎还没回来,便进后院去找,喊了几声,见荼蘼一溜烟地从巡检司后面跑了回来。
  云娘便问:“又去那边做什么去了?”
  “看桃子熟了没有。”
  云娘不禁气道:“你也老大不小的,没用的事也少做些吧,再就是不许这样晚回来了!”
  “娘子,我再不敢了。”荼蘼应着赶紧回了自己的屋子。
  此时,云娘也没有心思多说她,便关门闭户地回了床上,可依旧睡不着。听着荼蘼那屋里那竹榻吱咯咯地响,便知道她也没睡,正来来回回地翻身呢。平日荼蘼是一沾床就着的,打着小呼噜睡得再香甜不过,今天还真奇怪,便问:“你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我白天睡了一觉,便不困了。”荼蘼应了,隔了一会儿又问:“娘子,你怎么也没睡?”
  云娘被问住了,竟不知怎么答好,就听荼蘼又说了一声,“原来已经睡着了。”便果真装睡不吭声,最后还是荼蘼先睡了,云娘到了后半夜才迷了一觉。
  第二天云娘起得晚了,却更是定下心来,一定要还了汤巡检的恩情,然后再无瓜葛。
  先前自己借汤巡检之力学会妆花纱,重回盛泽镇受到照顾,还有二哥的事,云娘思谋着总要办四五十两银子的礼,可她手中的银子总不过几两,又不能从家里拿……
  好在自己织出新样式的锦,丁寡妇也答应了分给自己一些,银子数目也相当,倒可以与丁寡妇商量先支出来用。
  这样想着就到了丁家,见大家来得都早,要与自己学新花样,云娘便收了其他心思,一面织着,一面将丝谱说出来给大家听。
  并不是多难的样子,有心灵手巧的一会儿便学会回去织了,也有脑子慢些的还要再记些时间,又有人织了会儿有疑问的,云娘便忙得团团转。
  丁寡妇今天也舍下了本钱,叫人买了香薷熬了解暑饮给大家喝,又道:“虽然急着要交货,心里却不要急,今日织得少并不要紧,明后日织熟了就好了。另外就是,这新样式大家学了,我自然拦不住你们暗地里教别人,只是一定要先等上三个月,否则让我知道了,到你们家大门口骂上三天三夜!”
  待大家喝了糖水,又一一答应下来,丁寡妇便笑道:“这批锦交了货,我还另有赏钱,大家只管好好织!”
  云娘自来佩服丁寡妇,又听她这一番又是好话又是歹话,一人做了红脸又做白脸,不禁偷笑。但又知道这才是懂行老成的话呢,悄悄记在心头,将来自己雇了人织锦,也要这般做才对。
  这些年织锦的越发多了,越是寻常的锦利越少,唯有新样式用的还是一般的丝一般的工,得出来的利却加厚许多。但新织出的花样只要一卖出去,甚至还没有卖出去,就会有人偷学了织一样的出来,东西一多,利慢慢就冲淡了,便与寻常的没两样。
  是以,赚钱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工夫。
  夏日天长,丁寡妇便从这日起给大家都加了工钱,要大家都多织一个时辰,众人无不答应。云娘便一直织到最后,待到大家都散去了,才与丁寡妇悄悄商量支银子的事。
  不料丁寡妇也不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反盯着她问:“你要这许多银子做什么?”
  云娘被问得哑口无言,总不肯说出是要给汤巡检买礼品,但又不好说谎,半晌方道:“我欠了些人情,想买东西还情。”
  丁寡妇便道:“论理我不该管的,可我瞧着你只当自己的女儿,就多说几句。俗话说男人是搂钱的钯子,女人是攒钱的匣子,身为女人就是要能守得住财,而独身女子自己赚钱更为不易,要留着傍身的,千万别撒漫乱用。”
  “其实我平日里并不乱用钱,工钱也都攒着呢。”
  “是以你用这样大注的钱我才奇怪,千辛万苦赚来的,可不要被人骗去了。”丁寡妇又淳淳地道:“女子最容易痴情,先前我们镇上有个织娘,将家里的钱都偷出来给情郎,后来就连她自己也被那人骗去卖到窑子里了。后来明白了快哭死了,只是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我可没情郎,”云娘垂了头道:“我知道您老的好意,只是我并不是被骗的,果真是人情往来。”
  丁寡妇又盯着云娘半晌才点头道:“那我先给你支二十两。”
  二十两并不够用,可云娘知丁寡妇已经起了疑心,怕她再问,便只得道了谢接过来,回了家里与自己的银子摆在一起,又琢磨着怎么再弄些银子。
  第38章 留念
  这几年,镇上越发地富裕,银子越发地多了,东西也越发地贵了,但是二三十两银子却不是小数目,足够一般人家过一年,自然能买些好东西了,只是云娘却一心想买一样顶好顶好的礼品送汤巡检。她亦知道汤巡检可能并不在意,但是她就是想,很想很想。她懂得自己心里就是想送汤巡检一样东西留个念,在自己心里留个念。
  也许这样不对,但是云娘却不想收回这个主意,现在并没有人管她,她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为什么不由着自己的心意呢。汤巡检已经到盛泽镇一年多了,说不定什么什么时候就高升了,那么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如果自己挑的礼品能一直伴着他,该有多好啊!
  所以云娘一定要买一样最好最可心的东西!
  云娘算着银子,家也没回,直接买了两包点心去了玉珍家里,见她正坐在院子摇着蒲扇乘凉,双生子在院子里跑着玩儿,小女儿只在她身边榻上摆弄着拨浪鼓,摇得哗哗响。
  一家子见了云娘便都笑了,云娘再回了盛泽镇与玉珍走得最近,时常往来的,就连孩子们都熟了,叫着姨姨扑上来。
  云娘一个个抱了,又捏了捏脸蛋,方才坐下,刚将点心放下,玉珍便嗔道:“次次来都要买东西,下次就不要再来了!”
  “不过给孩子们带点小玩意儿,又值什么?”见吴屠户没在家中,便问:“你当家的哪里去了?”
  “说来也好笑,”玉珍倒了茶,与云娘坐下笑谈“我家的那个从不喜攒钱,卖了猪肉留下进货的本钱便都随手用了,日子紧一些就勤着点卖肉,日子松一些就多在家里多歇几日,总要三五日才杀一口猪。”
  “前些天也不知怎么了,喝着酒突然便自言自语道‘两个儿子娶亲要聘礼,女儿成亲要嫁妆,少了总要让人瞧不起,我自是不在意,但儿女总要面子的。’然后便天天杀猪卖肉。这不,先前嫌远不肯去的詹家村,也答应着去了,把这些天余下的钱都带了,要买两头猪回来,明天一早回市上卖,晚上才能回来呢。”
  云娘也笑了,“你当家的真好。”
  “好什么,就是一个粗人。”雪娘虽然这样说着,但眉里眼里尽是笑意。
  云娘便道:“他既然这样辛苦,你可要好汤好水地做了给他吃,莫亏了身子。”
  “我晓得的,且这一次回来,我总让他歇上两天再出门,钱要赚,身子却更要紧。”
  云娘再不提借钱的事,只又说了些闲话家去了。
  待回家与荼蘼一道吃了饭又问:“你也有十几二十两银子了吧?能不能先借我用上两个月?”
  荼蘼却红了脸,“娘子,我拿攒的钱买了几块好绸做嫁衣呢。”
  云娘一喜,“你家里给你议亲了?”
  “差,差不太多吧,”荼蘼赶紧将碗中的饭都噎进口中,起身含糊地说:“我要去洗碗了。”
  荼蘼也知道谈亲事要害羞了,云娘便笑,又叫住她道:“我先前答应给你买的钗子还没买,这些日子银钱不凑手,等你订下成亲的日子告诉我,我给你买一对儿银钗做添妆。”
  云娘虽然一时没有筹到银子,可心思却一点也没变,抽空便到老街一家家店里看,银子虽然不好凑,但好东西亦难买,正是要早早地打算起来。
  好在丁寡妇家离老街极近,织锦午间歇着的时候出来尽是方便的。
  盛泽虽然只是一个镇,可着实繁华,街上卖东西的也多,云娘先前多没逛过,现在一家家地看下去,竟颇有些眼花瞭乱之感。
  不过她走了几日,并没有看到心仪的物件:日东升银楼里除了各样首饰之外,也有男子用的物件,金银三事儿、金银腰饰,云娘觉得太俗,配不上汤巡检;盛源恒玉器店里东西倒好,但贵的云娘怎么也买不起,且云娘想自己送块玉佩并不合适,又容易被人误会;绸缎行里的东西更是不成,汤巡检要绸并没有用,除非自己做了成衣送去,可那样更不恰当;至于日杂店、点心铺子,亦是没有一样可心的。
  这一天出来,心想还要从前日走过的那家酱菜铺子继续向前看,接着应该是盛水酒楼,绕过去就是成衣铺子了,也不大合适,却被人一把拉住,“云娘,昨日我便来找你,丁寡妇不许我打扰你织锦,今日只得在门前等你出来,总算你出来了。”
  云娘见是苏家绣庄的女老板,便笑道:“不知苏娘子找我有何事?”
  苏娘子紧抓着云娘的袖子不放手,“我这事一句半句地说不清,我们到盛水酒楼里说话。”
  说起苏娘子来,在云娘嫁到盛泽镇前正是盛泽镇第一巧女子,一手绣活出神入化,刚掌了家传的绣庄,在盛泽镇名声正盛。可云娘嫁过来时,却凭着红盖头上那对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名声大噪,有人便将这第一巧的名声给了云娘。
  因为苏娘子是开绣庄的,隔些日子便在门上挂了一张绣了孔雀开屏的门帘,远山近水,青草鲜花,再加上五彩缤纷高傲自许的孔雀,买绣品的人看了没有不赞的。有人回来便告诉云娘说苏娘子正是拿五彩孔雀与她的戏水鸳鸯打擂台,又窜唆着她再绣一件屏风打回去。
  所以两人本没有过节,但却硬让这些人闹得有了过节,平日也不大来往。后来,云娘喜欢上了织锦,很少绣花,便更是与开绣庄的苏娘子没有交集了,是以见面也只点头而已。
  后来云娘方知,中间传话挑唆的正是被苏家绣庄压住了生意的几家,想借着自己打压苏娘子,事情虽然没怎么样,但毕竟有了这样的一回,总归是有些心结。
  苏娘子原本是有些傲气的,今日却这般亲切,云娘想到前两天听的传言,便有些猜着苏娘子找她有何事了,原本她不愿意管的,但现在一想倒是个机缘,将不足的银子凑齐了,便笑道:“我正在丁家织锦,午间吃了饭才出来转转,还要回去呢。”
  “那我晚上来等你。”
  云娘便不推了,点头道:“晚上见面再说。”
  到了晚上,苏娘子果然等在门前,拉着云娘进了盛水酒楼,要了雅间,一气点了几个好菜,又要叫酒,云娘赶紧按住,“我一向喝上两钟就醉,什么也做不成了。”
  酒楼的饭菜自与家常的不同,云娘也不饮酒,便拣喜欢的吃,一会儿就吃饱了,放下筷子瞧着苏娘子,见她竟然没怎么下箸,只得劝道:“苏娘子还是吃一点,剩了岂不白花了银子?”
  苏娘子苦笑着,用手指指嘴角,“你瞧瞧这一溜的潦泡,我哪里还能吃得下。”
  云娘也不忍了,“苏娘子什么事只管说。”
  “自然是你知道的那事了,”苏娘子看着云娘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应该信那些乱窜唆人的话,总想着与你争一争高下,便接手了那匹妆花纱,好几十两银子眼看着打了水漂不算,又让人看了笑话。”
  原来云娘织的那匹只差一点儿就织成了的妆花纱就一直在织机上放着,郑家几次与云娘商量想把那匹纱织完却没成,便劝苏娘子只拿金银丝线的成本买下来。苏娘子一时便信了,交银子取货后才知道烂在手中。
  “我原想着那一百只蝴蝶都织好了,只差些花叶和底边,我便用一样的线绣出来,然后装裱成一架屏风,将后补的放在下面也看不出,平白得了几十两,又有面子。结果,非但绣不出,就连原来的蝴蝶翅膀上的金线都散了,成了次品。这样贵重的东西,买的人非富即贵,谁能要一个次品呢?”
  正是这么个理儿,若是普通的锦,莫说差半寸,就是再多些也没有关系,少点价一样出得脱,唯有这妆花纱,若是差一点,整匹纱就废了。能用得起这五彩青银百蝶穿花纱的人,一定是要完完整整一百只蝴蝶,加上各色折枝花叶一丝不错的。
  汝花纱难织,这也是其中一点。
  云娘了然地点头,便道:“我们一起看看那纱去吧。”
  两人到了绣庄,先点了两支大蜡烛,再看铺在桌上的纱,金银焕彩,五色缤纷,只有最下端,却花枝残缺,有两只蝴蝶的金翅因为丝线散了下来亦走了形。
  云娘见未织成之处用同样的丝线补绣了一段,只是妆花纱本就是透明的,又极轻极薄,哪怕是最细小的绣针都会留下痕迹,总归与用织机织出的不同。
  是以苏娘子补了一段便放了下来,她亦看出根本补不好,才来找自己想办法。
  自回了绣庄,苏娘子便一直盯着云娘,原以为她会伤心,便拿了帕子准备递过去。先前那么多人说请要她将纱织好,她都没有同意,自然是不愿意触景生情的,自己是无可奈何才请了她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苏娘子便知道自己多虑了,云娘专注归专注,却没有一点动容,方知她果真不再将郑家放在心上了,便小心地道:“你若能将这匹纱重新绣好了,我只收回成本就好,一分利都不要,全给你。”
  第39章 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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